太子宫, 寝殿。
十六握着时月的手把脉,眉头紧锁。
银杏担忧地问∶“姑娘好端端的怎么会昏倒呢?”
“嗯……”十六沉吟一会∶“像是气急攻心。”
“啊?”青奴惊呼∶“那会不会有事啊?”
“她醒了就没事了, 最近别让她生气, 马上就要生了, 再动胎气只怕母子都保不住。”
十六站起身∶“我开点药给她吃。”
青奴立马听话地跟上∶“奴婢跟您去煎药。”
“怎么样?”
十六一出来就被几人围在中间, 墨子期也站起身。
“没事, 就是气坏了。”
姜心以拳击掌∶“我当时就该再给她一巴掌!”
“我抓药去了。”十六说,带着青奴离开。
姜心高声问∶“我可以进去看她吗?”
“去吧, 不过安静一些哦。”十六吩咐。
姜心转身想进去,余光瞥见墨子期一动不动∶“师兄?”
“你不进去吗?”
墨子期回神, 一只手搭在栏杆上∶“你进去便好。”
他也想进去看看,但是月见在躲着他, 墨子期不敢。
姜心只好独自进去了。
银杏正在给时月擦汗, 看见姜心来急忙让位∶“公主来了?”
“不要叫我公主。”姜心摇头, 她在外不喜欢用齐国王室的名头。
“她怎么样啊?”
银杏答∶“姑娘好多了, 只是还没醒。”
十六说她不一定什么时候能醒, 有可能今晚,有可能明天。
“偏偏这个时候,殿下还出城去了……”银杏嘀咕道,有些不高兴。
“慕容野不在?”姜心环顾一周。
他们的寝殿很华丽, 因为时月的关系也很温馨, 桌上摆着粉红色的花, 十分怡人。
“是啊, 殿下今日刚好有事出城去了。”
银杏有些不服气地说∶“要不哪会让她们把姑娘气成这样啊!”
“你把水端出去倒吧, 我想跟月见说说话。”姜心示意道。
“啊?”银杏望了一眼熟睡的时月,低声∶“哦……”
说完,她端起盆,一步三回头出去了。
姜心撩袍坐在床边,捏捏时月的脸∶“醒了没啊?”
时月毫无动静,姜心嘀咕∶“难道真没醒?”
“原本还想让你看看师兄那可怜样。”姜心喃喃自语。
“你昏倒他都急坏了,那么一个光风霁月的君子,差点把鞋跑掉,真是丢死人了!”
姜心絮絮叨叨说了一通,撩开时月脖子上的碎发∶“我虽然喜欢师兄,但是看师兄那副德行,也心疼得要命。”
“小月见,你快点想起来好不好?”
床上的时月毫无动静,仿佛没听见她的话。
姜心把她的手塞回被子里,叹了口气。
“唉。”
然后起身,拉门出去了。
她出去以后,时月才缓缓睁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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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太子没回来。
据说公子宁做主放了鲁国使团,他们依然活蹦乱跳。
时月一动脑子就嗡嗡的,只好强迫自己别去想那些稀烂事。
银杏和青奴一左一右扶着她,在花园里慢慢溜达。
“殿下也不知道去哪了,姑娘遭了这么大罪,他也不回来看看。”银杏小声道。
昨晚一夜未归,今天过了一个白天也没消息,今晚还不知道能不能回来。
时月没好气地说∶“管他回不回来?”
宫女忽然追上来,对时月说班春母子求见。
“请她们进来。”
时月对班春母子还是很有好感的,尤其是季益那个小孩,居然懂得用牛舌草把李诗兰她们的皮肤染黑,让她们躲过一劫。
真是既沉稳,又冷静。
班春头上戴着小白花,拉着儿子。
季益有些迷糊愣登的,脸色苍白。
“拜见时先生。”班春拉着儿子向时月行礼。
小季益摇摇晃晃,在地上磕头。
“快起来快起来!”时月笑着请她们坐下∶“小季益还好吗?那天十六说他吃了很多牛舌草。”
牛舌草性寒,伤脾胃,大人用药都得仔细斟酌份量,何况是个孩子。
班春将儿子按在小板凳上,苦笑说∶“十六给他开了两贴热药中和,今天看起来有精神多了。”
时月摸摸他的头,季益嘴唇上的紫色还没褪掉∶“吃点甜甜的糖吧,好不好?”
她让银杏取出准备好的麦芽糖,将筷子递给小季益。
“你看。”时月用筷尖挑了一些,金色的麦芽糖十分粘稠,可以拉成丝,一卷一卷绕在筷尖,绕出个‘棒棒糖’。
小季益一脸病容,但还是被金灿灿的麦芽糖吸引住了,怯生生握住筷子。
“吃吧,甜甜的呢。”时月微笑,觉得他好可爱。
没有小孩能抵挡住甜食的诱惑,高冷的小季益也一样,他伸出粉红舌尖,轻舔着麦芽糖。
班春欣慰地说∶“好久没见益儿这么高兴了,时先生真会哄孩子。”
时月笑∶“是小季益好哄,要是换个脾气大的,我哪里哄得住。”
小季益握着麦芽糖小口小口地吃,班春和时月笑着看他吃。
好半晌,班春说∶“其实,我们是来向时先生道别的。”
“道别?”
时月问∶“你们要去哪里?”
班春低下头∶“我们母子的命,原就是罗师傅和时先生,还有墨先生他们救的。”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可是再这么白吃白住下去,我自己也要看不起自己了。”
“所以,我准备带益儿回楚国。”
班春抬头,苦笑∶“小妇人身无长技,养活一个孩子简直是天方夜谭,只好回家求助兄长。”
班春是楚女,远嫁鲁国。
现在季康已死,这一脉大多数并入季卓一脉,她们母子是季卓的眼中钉,肉中刺。
鲁国无容身之地,又不好一直叨扰卫国。
“你们母子才能吃多少粮啊,安心住!”时月不同意。
“你一离开十六他们的保护,就像落单的肥羊,不是更危险吗。”
班春忽然落泪∶“我倒宁愿追随季康而去!若不是益儿还这么小舍不得,我早该在他去那日就吻颈同去了!呜呜……”
时月不知道说什么安慰才好,正在与世无争吃麦芽糖的季益,忽然抬起小手,给他娘擦了擦眼泪。
班春哭得更伤心了,好一会儿,她取出几样东西。
“时先生,这东西托付给您。”
“这是……”
班春取出来的东西是一件血衣,仔细一看哪里是血衣,分明是写在衣裳上的血书!
“季康是冤死的,公爹也是冤死的。”
班春背负这个秘密,从鲁国逃到卫国,她虽然早被时月救了,却迟迟不敢说。
“不仅如此,季卓的原配阿柔,也是被他们杀死的!”
“可怜她身怀六甲,季卓这个畜牲,居然连自己的孩子也不放过!”
“他伪装得那么好,证据处理得又干净,季氏的人都信以为真,以为是季康杀了公爹。”
“根本不是,季康是冤枉的!”
时月迟疑∶“那……这些东西,你是从哪里得到的?”
班春擦擦眼泪∶“是阿柔的婢女,冒死盗出来给我的。”
“也是她连夜通知我们母子逃命,否则我们早就死在鲁国了。”
时月看着手中的血衣∶“所以,你要我帮你申冤?”
班春摇头∶“不,不是的时先生。”
“这东西在我手里,万一我有一日死了,季康就会永远蒙冤。”
“所以请时先生帮我保管,假以时日,如果班春还活着,再来向时先生讨要。”
小季益吃完了麦芽糖,规规矩矩地将筷子摆整齐。
跟着他娘给时月磕了几个头,然后母子两个离开了。
时月望着她的背影,银杏忽然哽咽∶“她好可怜啊。”
“经过昨日一闹,她一定绝望极了。”
没有任何人能替她申冤,生命安全也不能得到保障。
甚至,她的仇人依旧逍遥法外,可不得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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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春牵着小季益,在墨家老九的保护下,去了罗师傅家。
不巧的是,罗师傅一家开荒去了。
他们几天前正式成为了卫国的百姓,领到了自己的地。
但地不是现成的,需要自己垦荒。由里正提供农具,垦出来的荒地三年内不用交赋税。
也有现成的地,但是罗师傅他们看中三年不用交赋税,就选了自己垦荒。
有了户籍身份,又有了地,全家干劲十足,老女老少齐上阵,誓要在夏收结束之前先垦一半出来。
届时就可以种春小麦,来年就有自己的粮食打了!
英子笑盈盈地把她们迎进来∶“班春姐姐来啦,快进来!”
“我娘前几天还在念叨你们呢!”
守福守娇听到声音,纷纷跑出来∶“季益!”
姐弟两个都喜欢漂亮的小季益,守娇指着他的嘴唇问∶“季益怎么啦?”
班春笑着答∶“他吃了牛舌草,过几天就好了。”
“牛草……”守福话还说不利索∶“苦。”
守娇皱着脸∶“好苦呢,季益你上火了吗?”
英子端来三碗开水∶“新烧的,一路过来热极了吧?”
讲卫生运动热火朝天,西围里也不例外,现在大家都习惯喝烧开的水,腹泻和痢疾少多了。
班春笑着和英子说了些话,然后领着小季益向他们一家道谢∶“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请受我们一拜!”
英子急忙放下碗,扶她们起来∶“班春姐姐你这是干什么呀,快起来!”
“可惜罗师傅不在,若是有机会向他当面道谢就好了。”班春说。
英子将她按在凳子上∶“哎呀,你……你下回再来,不,我们一家进城去看你嘛!”
“大哥还说我们不能总跟里正借农具,过段时间想进城买些铁器呢。”
“到时候我们去看你!”
守娇拉着弟弟和季益玩土∶“对呀,我们去看你,听说你住在大宅子里,是不是呀?”
季益不回答,用泥土摆出了一把小剑。
“哇,季益,你好厉害呀!”守娇真情实感地夸。
班春她们没有坐多久,就回城去了。
已是傍晚时分,她路过街市买了些菜,借馆驿的厨房给儿子做了顿饭。
母子两个沉默地用了一顿饭。
不,应该说季益全程沉默,班春絮絮叨叨。
“记不记得娘教你穿衣服?一会洗完澡你穿给我看。”
“十六哥哥他们都是好人,墨先生也是,还有时先生。”
“益儿,你就和大家说说话吧。”
季益安静地吃饭,动作既规矩又优雅。
这是因为季康好礼仪,凡行为举止无不一板一眼,守礼至极。
他把这礼也教给了儿子,从小季益身上,班春似乎看到了季康的影子。
她忍不住把儿子搂进怀里,吸吸鼻子∶“快吃,吃完娘给你洗澡。”
洗完澡夜已经深了,小季益躺在床上。
他人小,也容易困。
班春坐在床边陪他∶“睡吧。”
季益捉住了她的手,班春轻笑∶“不让娘走啊?”
季益轻轻点头,班春干脆躺在儿子身边∶“睡吧,娘陪着你。”
“一觉睡醒啊,益儿就长大了,长得和你爹一样高大……”
小季益眼中流出困意,呢喃∶“爹……”
“嗯,你爹是好人,他对娘很好……”
随着班春轻柔的声音,小季益渐渐睡着了,白天太累,他甚至打起了小呼噜。
几滴眼泪忽然滴落在他脸上,然后被班春拂去,生怕吵醒他。
她将脸埋在季益身上,低声道∶“娘真想陪着益儿长大啊……”
小孩儿一睡着,就是雷打不动,班春狠狠心站了起来,快速擦干眼泪。
他们母子的东西不多,大多是来了馆驿后才添置的。
班春好一通收拾,直到所有东西整整齐齐。
然后她走出房门,最后看了眼在昏暗烛光下睡觉的儿子,合上房门。
十六和十三在院子里喝酒,十六看见班春的身影∶“大嫂?你干嘛去啊?”
班春高声答∶“哦……我出去一趟,十六,益儿睡着了,你帮我看着他点。”
“好。”十六答应了。
班春快步走出馆驿。
十三拿走了花生米∶“你还吃什么花生米啊,还不去臭小子房门前看着?”
十六伸手就抢∶“你再让我喝一口怎么了!”
十三不让,护着怀里的碟子∶“不过,我听九哥说,班春大嫂今天去太子宫了,又去罗师傅家,反正跑了好几个地方。”
“嗯?”十六好容易抢到一颗,丢进嘴里。
“罗师傅?”
“嗯,说是去谢恩的,但是英子他爹娘不在。”
十六嚼着嚼着,忽然大喊一声∶“不好!”
“她……她不对!”
十六抓起墨械∶“十三哥,快去通知其他人,班春大嫂她要犯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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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以后,濮阳城没什么娱乐活动,只有几间酒楼还未打烊。
因为经济不发达,酒楼比起曲阜的也差远了。
季卓喝得舌头都大了∶“不、不喝了!还得回去……回去……”
旁人劝∶“再喝一口嘛,季夫人又不在,季大人怕什么呀!”
“就是!跟我们喝,又不是跟小娘子喝,怕什么,多喝点嘛!”
季卓推开他们∶“拉倒吧,滚蛋!”
他摇摇晃晃走出来,濮阳街头只剩几个晚归的百姓路过。
“啐!真穷!”
班春在黑暗中等他很久了,她穿着不显眼的黑斗篷,悄悄拔出手中的短刀。
——昨日公堂上她听见了,无法断案,是因为情节太轻了。
小季益虽然有些皮肉伤,却无法惩治他们。
那么杀人呢?
几乎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班春朝喝醉的季卓冲了上去!
“哎哎,你是什么人?”季卓的护卫先一步发现了她。
班春还没靠近季卓就被拦住,兜帽落下,她满脸泪水∶“季卓,我要杀了你!”
寒光闪闪的短刀高高举起,季卓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酒都醒了大半∶“你……大嫂!”
护卫飞起一脚踹在班春手上∶“放肆!”
“当啷!”短刀被踢到,班春被按在地上,像头垂死挣扎的母兽。
她内心只有一个执念——杀了季卓,要不让就他杀了自己!
护卫一个不慎被她挣脱,班春捡起地上的刀径直朝季卓扑去!
季卓喝得再醉也是个男人,班春压根毫无胜算,短刀很快被他夺走。
季卓大着舌头说∶“那日放了你一马,今天你居然送上门来了?”
班春嘴里都是血,整个人癫狂至极∶“我要杀了你,为季康报仇!”
“为我夫君报仇!”
两人争执的时候,班春见打不过他直直朝他的刀刃上扑。
季卓察觉到了她的企图∶“好啊,你还想嫁祸!想都别想!”
短刀被抛开,季卓冷笑∶“你休想死在我的手里!哈哈哈哈……是不是很生气?”
“没用!”
绝望啊,恨啊!
班春从未有一刻这么恨自己无能,若她有个一招半式,也不会连死都死不成。
“轰隆隆……”
夏日多雨,天边忽然传来了闷雷。
十六他们在街上找到了正在争执的两人。
“嫂子!不要!”
班春见无法让季卓动手,干脆低头死死咬住季卓的手!
“啊!”
季卓痛得惨叫,条件反射地将她推出去。
正如班春所意,她用了点力气,将自己狠狠撞向酒楼的大柱子!
“砰!”一声,她头上鲜血淋漓。
“嫂子!班春嫂子!”
十六冲上来,急忙帮她止血。
“嫂子你别动,你没事的!我一定能救你!你别动……”十六的声音带了哭腔。
班春还有一口气∶“让嫂子死……吧……”
“益、儿……别让他知道……”
“他娘……很胆小。”
胆小,胆小到选了这种方式。
班春的身子轻轻抽动了一下,双眼看着季卓的方向,死不瞑目。
十六头一次掉了眼泪∶“嫂子!”
“你怎么这么傻,你怎么这么傻!”
季卓被扶着站起来∶“你也看到了,不是我要杀她,是她故意撞上去的!”
“咔擦!”天边一道闪电劈下,下雨了。
驿馆,小季益忽然醒了。
房间里安安静静,他揉着眼睛坐起来,声音像刚出生的小绵羊∶“娘……”
十三守在门口,听见动静连忙闯进去∶“打雷下雨,害怕了?”
季益仰头看他,然后从十三腿边钻出去∶“娘……”
“小子。”十三拎着他的后衣领,把季益抱起来。
“以后……有师傅和师伯师叔,不好吗?”
十三扯出一个难看到极点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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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宫,时月扶着桌子∶“啊??”
青奴急忙扶住她∶“姑娘!”
“你……再说一遍?”时月差点没站稳。
“班春嫂子她……她寻短见去了!”
“她想杀了季卓报仇,反被他推在柱子上,活活撞死了!”
“呜呜……她怎么这么傻?”银杏说到伤心处,哭得不行。
班春死了?
班春死了?
下午还带着儿子给她磕头,下午还把重要证据交给她的班春,死了?
时月动了动嘴唇,脸色苍白∶“是……季卓杀的吗?”
虽然很难受,但白银仍然把实情说出来了∶“季卓……虽然推了她一把,但却是班春夫人自己撞上去的。”
时月几乎瞬间就知道班春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无法断案,因为季卓他们犯的案太轻了。
但若是故意杀人呢?
班春想用自己,让季卓‘杀人’。
银杏捶打着白银∶“就是季卓杀的!班春夫人还有儿子呢?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去死啊,就是鲁国那些坏人!就是……”
时月追问∶“她人呢?小季益呢?”
“墨先生他们赶去了,季子则……回去睡觉了。”白银低头道。
班春这一波简直是白给,不仅丢了命,甚至没能伤季卓分毫!
时月的指头深深抠进了桌子,想起她白天说「若班春还有命在,到时候来向时先生讨回」。
什么有命在,她当时分明是做好一去不回的准备了!
时月来这个世界这么久,从来没有一刻这么难过!
她想为班春报仇,想将坏人绳之以法,可是……
可是……
“殿下回宫——”
漫天大雨里,慕容野回来了。
他的靴子踩在青砖上的雨水中,黑发被打湿,步履匆匆。
白银低头∶“殿下。”
“殿下!”所有宫女福身请安。
时月忽然感到脸一热,整个人被笼罩在他的影子下。
慕容野的拇指有点凉,温柔地揩掉了她脸上的泪水。
“不是说,怀孕的时候不能哭?孩子会变丑的。”
时月抬头看他,声线有些虚弱∶“你这几日……干嘛去了?”
“出城办事。”慕容野看着她可怜兮兮的脸。
“办事?”
时月喉咙很痛很难受,想发泄,又必须忍着∶“你想必已经知道了那天的事。”
“我就问你一句,你站在公子宁那边吗?”
慕容野挥手让宫人下去,轻轻拍着她的背,免得哭昏过去。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孤答应你,总有一日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总有一日?”时月忍不住笑出声∶“总有一日是什么时候?是三天后、三年后、还是十年后?”
“你到底在盘算什么?为什么我不能知道!”
慕容野想抱她,被时月狠狠推开∶“你别碰我!”
“我跟老谋深算的你不一样!”
“从前,我的世界里非黑即白,今后,我的世界里依然只有这两个,我不喜欢你们的调和,不喜欢你们的忍让!”
“我讨厌善良的人不明不白死去!”
班春死了,留下她只有五岁的儿子。
为了那个不知道能不能到来的正义,毅然决然去死。
时月无法想象她做这决断的时候,抱着多大的希望,或者她明知希望只有一点点,仍然想试试。
慕容野深吸了一口气∶“你现在不冷静,我们等你冷静再说。”
“我永远冷静不下来!”
时月还是头一次对他发这么大的脾气,桌上的花瓶被她扫落在地上,陶片飞溅!
慕容野抓起她的手查看∶“你是不是忘了自己肚子里还有一个孩子?”
“胡闹什么!”
时月甩开他的手,冷笑∶“是啊,我只会胡闹。”
“那你回来干什么?继续你的计划,继续你的阴谋啊!”
“小点声!”慕容野恨不能将她按在怀里,狠狠揍一顿。
“也不怕喊坏了嗓子。”
时月扭头就走,慕容野将她拉住∶“去哪?”
“你管我去哪!”
“大半夜的,还下着雨,你能不能消停一会?有什么事不能天亮再去!”
“那你怎么不能天亮再回来?你再晚回来一个时辰,季卓的脑袋就能挂上城门楼!”时月反唇相讥。
“李时月!”慕容野低吼。
吼完又后悔了,低声哄道∶“我答应你,事成之后季卓任你处置,那个李燕玉、付雅,都归你,行不行?”
时月挣不开他,又不肯接受他的示好,干脆板着脸装死。
慕容野将她拽回屋∶“乖乖睡觉,还有一个多月就生了,别瞎折腾。”
时月甩开他的手,沉默地解衣裳,沉默地爬上床,全程没有和他说一个字。
慕容野一身都是雨水,解开**的盔甲,斟酌再三。
“等我回来。”
时月背对着他,无悲无喜。
她在认真思考与慕容野的关系,从未有一刻这么认真地在思考。
另一人并不知道,去净房冲了个凉,赤.裸着上身回来。
身旁的位置一沉,时月被他搂进怀里。
“不理我?”
时月一动不动,仿佛一个没有生气的玩偶。
慕容野将额头抵在她后脖颈,犹豫了很久。
“孤昨日,去了定城。”
定城是卫国一个都邑,不是很远,没有很大。
“在那里秘密会见了越国太子和鲁公。”
时月的手指轻轻一动。
慕容野继续说∶“鲁公想要借卫、越两国的军队消灭三桓,我已与他们订下盟约。”
这事最早能追溯到泗水大祭期间,慕容野偷偷去见鲁公那次。
季肥死后,三桓对鲁公的控制松了一点,他借机把女儿嫁去越国,换取了越太子的支持。
没想到动作太大,惹怒了三桓,他不得已只好又装疯卖傻。
三桓想跟宋国合作,一举吞并卫国。
鲁公就装疯卖傻来给慕容野送信,和他搭上了头。
慕容野低声说∶“届时鲁公从曲阜起兵,越国从南边,孤从东明,三路击破三桓的封地……”
卫鲁两国之间原本是曹国,后来曹国灭了,两国各分了一块地方。
“鲁公将旧曹领土许诺给卫国,作为清剿三桓的酬劳。”
曹国原本面积和卫国差不多大,当时被宋国灭掉以后,领土三分。
如果卫国拿了鲁国那份,便可将自身领土扩大三分之一!
慕容野怎么能不心动。
时月似乎对他说的没什么兴趣,一动不动。
慕容野贴在她发间轻嗅∶“月儿……”
“我向你许诺,短的三个月,长则半年。”
“一定让你手刃他们!”
时月闭上眼睛,像是要睡了。
慕容野将她搂得更紧了,怀里的人说∶“明日我要出城,送班春最后一程。”
“好。”慕容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
“我陪你去?”
“不用。”时月拒绝∶“我想要二哥陪我去。”
“好。”慕容野点头,低声哄道∶“你回头看孤一眼。”
时月动了动身子,居然真的转回来了。
慕容野大喜过望∶“不生气了?”
时月阖上眼,刚哭过的眼睛很疲惫。
慕容野低头吻了吻她的眼睛∶“我陪你好好睡觉。”
说完,将下巴轻轻搁在时月头顶,两手垫在她肚子下,托住这份重量。
时月在他怀里睁开眼,忽然扬起头,咬了一口男人的喉结。
慕容野一下子睁开眼∶“你……”
“还不睡?”
时月也就咬了那么一口,随后缩回他怀里,像是真的要睡了。
慕容野以为时月在撒娇,心里一阵柔软,笑着蹭她∶“脾气还挺大。”
窗外雨声咂咂,二人相拥而眠。
时月在他怀中,又睁开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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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李锦乐来接她。
时月不让小黑铁跟着,踏上了李家的牛车。
李锦乐端详妹妹的脸∶“你昨晚没睡啊?”
“二哥,你有钱吗?”
“钱?”李锦乐点头∶“有啊,怎么?他不给你钱花啊?”
“季益没了娘,我想给点钱,让墨子期养着他。”
李锦乐摸着下巴∶“那得好多钱呐。”
“月儿你等等,二哥管孙子敬要去!”
牛车刚好经过孙氏商社,李锦乐跳下车走了进去。
不一会儿,他带着满满一布兜回来。
“喏,这里是二十金。”李锦乐很大方。
“我要不了这么多。”时月不愿意收。
她知道这些钱大多是李锦乐跟着孙氏商社走南闯北赚来的,是辛苦钱。
李锦乐摸摸妹妹的头∶“什么呀,二哥的钱就是你的,拿去!”
“俗话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二哥看那帮墨家弟子那么穷,别饿死那个小孩儿。”
李锦乐摆摆手,让银杏收好。
“谢谢二哥……”时月低声道谢。
“谢什么,我是你亲哥哥!”李锦乐十分得意,他以前在家招鸡斗狗的,时不时还得管妹妹伸手要钱。
现在总算有钱了,恨不得把最好的都给妹妹,一点小钱算得了什么。
墨家崇尚节葬,班春的尸身在西围里外的山上,寻了处风水宝地,就要下葬了。
罗师傅一家、惊家都来给她送行,还有十几个墨家弟子。
小季益头上戴着孝,呆呆地站在人群前,像是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葬礼全程,他不说一句话,没掉一滴泪,连表情都没有动一下。
葬礼结束,十六帮着送走罗师傅一家和惊一家,两家都提出想收养小季益,但都被小季益拒绝了。
人都走后,十三牵着他,对墨子期说∶“师兄,我想收徒了。”
墨子期低头看着这个可怜的孩子,问他∶“季益,你愿意拜十三为师,入我墨门吗?”
小季益恐怕还不知道墨门是什么意思,十三怕他不答应,搂着他说∶“你拜我为师,以后师傅天天带你玩,你有十几个师伯师叔,可以学各种本事,以后就不会孤单了!”
季益呆呆的,墨子期又问了他一遍∶“你愿意吗?”
商社的人正好来找李锦乐,时月看着他和别人嘀嘀咕咕∶“那是谁呀?”
银杏答∶“好像是商社的人。”
“哦……”时月点头,李锦乐走了回来,一脸抱歉地说∶“月妹,二哥有些事,可能得先回城了。”
“你到时候跟着墨先生他们回去,行不行?”
报信的人说一批货物出了问题,需要李锦乐赶紧回去看看。
他今天是带着妹妹出来的,原本想拒绝,可那个小伙计很着急。
李锦乐也知道那批货的重要性,忍不住跟时月打商量。
时月很好说话地点头∶“好呀,二哥快去吧,我一会儿跟他们一起回去。”
李锦乐上了牛车,不放心地看了眼妹妹∶“早点回来!”
“好。”时月笑着朝他挥挥手。
李锦乐离开以后,她的表情落了下来。
时月转身牵住小季益∶“季益,以后你跟着我学本事,你愿意吗?”
十三“咦”道∶“小月见,你跟师叔抢徒弟啊?”
“这不得看小季益愿不愿意吗?”
时月问着手里的小孩∶“你愿不愿意?”
没想到沉默了两天的季益突然开口了∶“报仇……”
“什么?”众人一惊。
“我想……变厉害。”他艰难地学着说话,发音很奇怪,粗一听压根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时月又问了一遍∶“那你跟着我,愿不愿意?”
季益轻轻地,点了点头。
十三怪叫∶“什么啊!他居然答应你不答应我!”
姜心从远处赶了一辆马车过来∶“愣着干什么?上来啊!”
时月牵着小孩儿,姜心将他拎上车,又和银杏配合让时月上去。
银杏跟着钻了进去∶“姑娘,我们回城呀?”
“回城?”
时月从未有一刻这么轻松∶“我们以后都不回来了。”
“啊??”银杏一时没懂她的意思。
马车缓缓动了起来,墨子期也没反应过来她的意思。
姜心回头,嘲笑墨子期∶“师兄再不跟上来,月见就被我带回齐国了!哈哈哈哈!”
“姑娘……”银杏发着抖地说∶“我们要去齐国吗??”
为什么这么突然!
早上还好好的呀!
银杏跟了自家姑娘很多年,深知她这个表情绝不是开玩笑。
“青奴没跟来呀……还有殿下,殿下也没跟来呢!姑娘,你说真的吗?不是骗银杏玩吧?”
姜心在车门吹着风,十分快意∶“走就走了,还看姓慕容的脸色不成?”
时月今早出门前就去见了姜心一面,将自己的计划对她说了一遍。
姜心巴不得带她离开卫国,欣然应允并且跃跃欲试。
包括折腾李锦乐的货物,然后把他支走,也是姜心的功劳。
“可是我们没有身份文牒,压根出不去边关啊!”银杏担忧道。
跑路哪有那么容易,光是几个月前颁布的户籍制度就够呛,想顺顺利利逃出卫国,几乎是不可能的!
姜心哼道∶“丫头,你小看我们,我们是谁?墨家弟子!”
后面的一辆车里,墨子期一脸懵∶“月见她要去哪?”
十六理所当然∶“当然是跑路啊师兄!”
“师兄,你赢了那个太子了!高不高兴?”
墨子期整个人都傻了,姜心和十六通知了所有人,唯独没有告诉墨子期。
他坐在车里,第一反应就是后患无穷!
他与慕容野相处过一段时间,深知此人的脾性,只怕这一路腥风血雨。
墨子期用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彻底消化这件事,最后苦笑。
并且在心里暗下决定,无论慕容野有多难缠,只要月见不愿意跟他走,他就是死,也不会让慕容野带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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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黄昏,忙了一天的慕容野回宫。
刚进院门就感受到了不一样的气氛,几乎所有的宫人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怎么了?”
他状似平静地问。
“殿、殿下,姑娘……姑娘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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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齐卫边界。
十六从草丛里探出一个头,前方就是最后一个关口,出了这里就是齐国的地界,那就是姜心的地盘了!
原本时月想去南方楚国,可是从卫国要去楚国,必须要经过宋国。
因为两国不友好,那儿的边关已经封锁了,很不好蒙混过关。
这半个月里他们披荆斩棘,走了□□个都邑。
慕容野的追兵果然很快,而且很执着,从濮阳一直追到了边境!
得亏这帮墨家弟子能打,加上时月对赤金他们行事作风很熟悉,经常能精准避开追兵。
“这几天追兵都少了呢。”十六胡子拉碴,人也瘦了很多。
墨子期也没好到哪去,他将竹筒递给时月∶“鲁国在打仗。”
时月打开竹筒的动作慢了一点∶“是吗。”
她想起慕容野说的话,与越国合作的事。
“鲁公清算三桓,打得轰轰烈烈。”墨子期一直注意时月的表情,收回竹筒。
“卫国忽然出兵襄助,打了三桓个措手不及。”
“三桓实力强劲,双方打得很厉害。”
他说完,看着时月温柔地问∶“难不难受?”
时月还有小半个月就要生了,最近胎动得十分频繁。
姜心说∶“过了这座城就是我七哥的封邑,我和他关系还可以,我们可以去那住两个月,等月见把孩子生下来。”
小季益举着帕子给时月擦嘴,摸摸时月的肚子,奶声奶气∶“乖乖……”
他有听他娘的话,有在拼命学说话,哪怕极度不喜欢。
时月摸摸季益的脸,夸奖道∶“我们益儿好乖呀!”
季益被夸得脸红红的。
“我们等天黑就过去!”姜心指挥道。
夜幕很快就降临了。
守城的将领特别愁。
小兵问∶“您愁什么啊?”
“本将军啊,本将军愁你们几个一会儿就要挨打了,唉……”
“啊??”小兵不解∶“我们为什么会挨打啊?”
守城将领接到了上面的命令,早几天是说见到见到一个大肚子的女人就把她扣下来,但是不许伤了。
这两天变了,改成不许伤她,送她出关。
还得不那么明显地送,顺便看看她的身体状况好不好。
守城将领很愁啊!
他又不是大夫!
还有这个女人是谁啊……上头又不愿意明说!
城门就快关闭了,检查的小兵开始盼着下职,检查也漫不经心起来。
趁此机会,姜心的马车近了。
“哎!停下来!”
检查小兵拦住了他们∶“身份文牒。”
姜心掏出自己的∶“怎么?我回自己国家也要被你们检查啊?”
小兵看完还给她∶“车上什么人,她们的身份文牒呢?”
时月搂着小季益,十分紧张。
后一辆车的人默默按在了机关上,做好硬闯的准备。
“拿出来啊!”小兵伸手。
姜心往他手上递了点钱∶“是家里妹妹,生病了要去齐国求大夫的,不能见风,你就通融通融?”
“通融?”小兵瞪眼∶“把你的钱收回去,贿赂城门官,我可以将你们当作细作抓起来!”
“哎你这人……”姜心差点冒火。
城墙上的将领急忙走下去,临了又不知道说什么,急得原地跺脚∶“放人……对,放人!”
“快拿出来,不然我们就要打开检查了!”小兵举着长.矛。
“王二蛋!”守城将领来了,他恨不能把这愣头青揍一顿。
时月更紧张了,肚子也隐隐有些痛。
小季益似乎感受到她的痛苦,很乖地一动不动。
姜心将手挪到剑把上,准备殊死一搏。
“时辰都到了,还不赶紧把最后一批人放出去关城门?”
王二蛋就是那个执着地小兵,他摸不着头脑∶“可是他们……”
“哪有可是!快,本将军还要回家吃饭呐!”
“是是!”
就这样,姜心的马车缓缓出了卫国最后一座城池。
往前十几里地,就是齐国的都邑了。
虽然刚才城门守卫神情很奇怪,但是她们自由了!
她们真的自由了!
姜心边驾车,心情边高高飞扬∶“驾!”
“小月见,你闻到了吗,这是自由的风啊!”
“哈哈哈哈!”她畅快地大笑。
马车里忽然传来小季益慌张的声音∶“生……要生……”
“什么?”姜心将头钻进车帘。
时月脸色惨白,额头上全是冷汗。
她朝着姜心挤出一个难看的笑。
“我好像……要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