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正文 61
    第六十一章

    宫里传来的消息很快印证了沈令蓁的猜测。

    太子自当日在垂拱殿呕血以来, 病情急转直下, 数日间始终卧床不起, 意识混沌。

    但皇帝并未太当回事,从头到尾就没去东宫瞧过一眼。一则因这种情况, 从前便在太子身上发生过不少次,结果都是化险为夷, 二则太子以死谏的方式忤逆了他,他这天子的台被拆了,人还在气头上,打算好了冷待太子, 只等太子主动来求饶, 自然不肯屈尊下驾。

    只是皇帝也没料到, 这一置气,到了今日中午, 却得到了太子病危的消息。东宫的宦侍说,太子怕是不行了, 正强撑着一口气, 期盼能够见父皇一面。

    皇帝匆匆过去,却还是晚了一些。

    东宫的宫人跪了一片,太子在床榻上咽了气, 垂在身侧的手掌心里,躺着一把破旧发黑的长命锁。

    这是太子刚出生的那年, 皇帝请匠人给他打制的。

    那年的皇帝还不是皇帝,只是前朝的大将军, 这长命锁当然也没资格使用金制,而是粗糙的银制,保存到现在早已腐朽不堪。

    可就是那么一把看起来普普通通,破破烂烂的长命锁,却让皇帝蓦然止步于太子榻前,不敢再近一步。

    那些埋藏于记忆深处,许多年不曾回想起的岁月,在皇帝的心底翻江倒海似的涌现出来。

    曾经的将军府并不富裕,没有那么多金银财宝,珠玉美人。

    曾经的赵家人丁也很简单,没有那么多儿孙同堂。

    曾经的他不像如今这样坐拥万里江山,而在替别人搏命打天下,鼓角声一响,即便夜色正浓,也要滚下睡榻,穿起盔甲,提上刀枪。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以为这些记忆,会让他感到厌弃、鄙夷、不堪。

    可在看见这把长命锁的一瞬间,他的眼前却浮现出了当年将军府长得最茂盛的一棵梨树,那时的发妻抱着儿子坐在秋千架上,他在后边推着秋千,看白梨花落了他们满头。

    皇帝定定地望着这把长命锁,忽然问:“府上那棵梨树还在吗?”

    四面宫人黑压压跪了一片,谁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皇帝恍然明白过来,这世上最后一个能够听懂他这句话的人,今天也走了。

    “只有朕了……只有朕了……”他自顾自重复着这句话,在人群中瞧见嫡孙的身影,问道,“太子有没有留话给朕?”

    赵羲红着眼睛跪在床边,膝行上前道:“回皇祖父的话,父亲说,若是他等不到您,便让孙儿替他给您磕三个头,感念与您父子一场。”

    赵羲说着,认认真真大拜下去,叩了三个响头。

    皇帝愣了愣:“只有这样?”

    “只有这样。”

    没有劝谏,也没有一字一句涉及利益的遗愿与交托。他的儿子,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只是在感谢他的生养。

    这临终一言,不经政治色彩的雕饰,简单得正如最初牵绊起他们父子的这把长命锁一样。

    皇帝缓缓地转过身,迈着歪斜的步子,摇摇晃晃地走出了东宫,瞧着那一眼望不见底的汉白玉天阶道:“朕的梨树呢?朕的梨树呢……”

    *

    太子薨逝,虽非国丧,皇帝却忽然罢朝,深居于福宁殿一步不出,不理政事,甚至对外连一句交代也没有。

    朝堂上乱了套,四皇子赵“挺身而出”,领着一群朝臣,到福宁殿恳请皇帝节哀顺变,尽快回朝。

    皇帝谁也不见,隔着一道门,抛了枚监国玉印出来。

    大概意思是,都别来烦他,有什么事情,就先拿这玉印去处理吧。

    赵领受了玉印,表示自己定不会辜负圣上期许,开始风风火火地代理朝政。

    但太子的薨逝与皇帝的闭关到底给众朝臣心底添了把寒意,赵这一腔热情并未能够缓和朝中萧条的形势。

    除了暗中窃喜的赵一党外,整个汴京朝堂都陷入了低迷。老天也恰在此刻来应景,下起了连绵不断的秋雨。

    一场秋雨一场寒。霍府里,霍留行腰伤未愈,腿寒又犯,而沈令蓁近来本就在用药祛除体内寒气,也怕这又湿又冷的天气,夫妻俩便都趁老皇帝不找事,好好地养精蓄锐,暂时没去操劳外边的事。

    不过这事情大多长了脚,总会自己找上门。

    赵监国的第四日夜里,霍府的偏门来了一位贵客。正是本该在宫中为太子守灵的赵羲。

    霍留行对此并不意外。

    自太子薨逝那日起,他就在等这一天,瞧见那十四岁的少年裹着斗篷乔装前来,十分自然地避开耳目将他迎进了书房,好像两人本就有约。

    沈令蓁在旁斟了热茶,递给风尘仆仆,眼睫还挂着雨珠的赵羲:“小殿下请用茶。”

    赵羲点头接过,一言不发地捧着茶盏,像在取暖,半晌后才抬起头:“霍将军见我来,似乎并不意外,是已经等我很久了吗?”

    沈令蓁发现,比起皇家猎场那日,赵羲瘦了不少,但精神气却一点也没颓散,此刻望着霍留行的一双眼睛目光炯炯,并无狼狈憔悴之色。

    霍留行朝他点点头:“的确有几日了,微臣还在想,若是小殿下始终无法抽身,该如何帮您一把。”

    赵羲笑了笑:“霍将军料事如神,既然如此,应当也知道我为何而来了。”

    “自然是为皇位。”

    赵羲有些意外他如此直截了当,稍稍愣了愣。

    “小殿下不能在外逗留太久,微臣以为,这样开门见山更好一些。”霍留行解释。

    “那我也不兜圈子了。”赵羲神情肃穆,稚嫩的脸配上这么一副表情,显得很是别扭,“如霍将军所言,我要完成我父亲的遗愿,坐上大齐的皇位,我今日来到这里,正是想与霍将军商谈此事,希望你能够助我一臂之力。”

    霍留行笑了笑:“是太子殿下生前交代您来找微臣帮忙的吗?”

    赵羲点了点头。

    太子临终那天,其实根本没有强撑着一口气在等皇帝。他没有什么要与皇帝说的,所有的交代早就已经给了赵羲。

    死谏过后,他自知这场病发得厉害,比起用药侥幸熬过去,继续残喘,不如拿命最后给赵羲铺一条路,所以回到东宫后便暗地里减少了药剂的用量。

    笼络人心这事,一定要趁热打铁。他若在这个关头,因死谏而发病亡故,底下的朝臣必将更加动容于他的恩义,从此后唯赵羲马首是瞻。

    且皇帝对他这个嫡长子,显然还有几分情谊在,否则也不会因为他的死谏便当真放过了那么多官吏,所以他不仅要死,还要制造一场令皇帝自责内疚,抱憾终生的死。

    那把长命锁,那三个响头,那所谓没等到的最后一面,全都是算计。

    诗说世人“只听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其实并不全对。有时候,回不来的旧人才会叫人痛心疾首地惦记。

    死亡是抓住人心最好的办法。

    只要死在最美好的时刻,活着的人,磕破了脑袋也永远争不过死人。

    霍留行说:“太子殿下用心良苦,微臣亦深感触动,但这份触动虽让微臣今夜冒险迎了小殿下入府,却未必让微臣愿意逆势而为,倾力支持您这一桩危险的大业。小殿下还未成年,如今朝中又是四殿下在监国理政……请恕微臣直言,微臣怎么瞧,这皇位似乎都轮不着您来坐。”

    赵羲坚定地摇了摇头:“霍将军此言差矣。皇祖父此番闭关,虽的确有痛心于我父亲的原因,可更多的,却是在借机观察朝堂的形势。四叔越是乘虚而入,皇祖父便会越不喜他。这监国理政的权,皇祖父能给,也能收回,并不说明什么。”

    霍留行的眼色渐渐郑重起来:“那您说说,您接下来打算如何做?”

    “便让四叔继续如此锋芒毕露,我则安分守己,不争不抢,以退为进。一旦抓着四叔的把柄,皇祖父必将放弃立他为储的打算,转而考虑我。”

    “既然小殿下已经盘算清楚,微臣好像也没什么能做的了。”

    赵羲摇摇头:“父亲为我铺好了路,让皇祖父立我为储并不难,难的是,我猜四叔绝不会善罢甘休,来日或将作出鱼死网破之举。到时汴京若有一战,便要请霍将军全力支持于我。我知霍将军不做无利的买卖,我愿在此以我父亲之名起誓,只要我最终顺利登基,必让霍将军坐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

    霍留行沉默片刻,摩挲着手指笑了笑:“这个提议,听起来倒还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