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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36
    第三十六章

    大齐建元二十七年夏, 高太后因病崩于宝慈宫, 享年七十五岁。

    高太后一生仁厚, 在位二十七年从无涉政,所下唯一一道懿旨, 乃是临终之时,请圣上敕谕天下无须大举国丧, 毋论官吏、布衣皆三日释服,其后婚嫁筵乐,一切如常。

    敕令下达,汴京上下无不感念哀恸。城内商人罢市, 百姓伏跪于街头巷尾凄声痛哭。在朝吏人自请服丧三十六日, 以表哀悼。

    停灵四十九日后, 太后入葬皇陵。

    因太后生前最后所念正是远嫁西北的外孙女,镇国长公主独女沈令蓁于送灵后主动请旨于圣上, 愿前往巩县为皇外祖母守陵。

    圣上念其一片孝心,特许应允。

    同月, 西羌无视国丧期间不得兴师入侵的公义礼法, 举兵进攻距汴京千里的定边军。

    定边军节度使霍起奉朝廷之命领兵应战,于神堂堡力迎西羌主力军,首战胶着整整一月, 终旗开得胜,退敌告捷。

    西羌大伤, 休战近半年,却仍未平征伐之意, 于年关将至之际再度大叩大齐关门,几以倾国之力兵分四路,同时攻入环、庆两州及定边、保安两军。

    大齐西北边关沿线全面告急。北地大雪漫天,百姓却人人自危,无心迎元月新岁,庆贺这预兆着丰年的瑞雪。

    建元二十八年二月中旬,抵抗两月余,环州与保安军先后失守,夹在环州和保安军中间的庆州及定边军因此沦为“孤岛”一座,腹背受敌。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镇守于此的霍家。

    然西羌此番决意侵吞大齐西北,来势汹汹难挡,霍起坚守至三月中旬,也于四面楚歌之下从神堂堡一路被迫退守至东谷寨。定边军亦岌岌可危。

    汴京朝堂大批官员纷纷请旨,恳请圣上派军前往支援。圣上始终按兵不动。

    四月上旬,定边军失守,霍起保兵退至庆州。

    至此,大齐西北仅靠庆州于摇摇欲坠的一线夹缝中艰难支撑。

    西羌火速集结兵力,一路锋芒毕露,大开大合,于四月中旬南下深入庆州腹地。

    正当文武百官急如热锅之蚁,以为庆州也将就此沦陷时,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消息从西面传来:孟夏气候回暖,庆州腹地的积雪,一夜之间化了。

    众人没未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一连串的消息随之而至――积雪消融,潮汛忽至,上涨的河水恰好阻断了西羌冲锋军与后方的粮草补给队。被一路胜仗的喜悦冲昏了头脑,无粮草先行便盲目深入的西羌骑兵因这一道天然的沟壑进退两难。庆州守军趁势而上,将这一拨精锐的冲锋军一举全歼。

    北地百姓高呼老天开眼,可汴京的文武百官却看出来了,扭转战局的并不是老天,而是庆州背后那一双如有神力的手。

    这双手在羊皮地图上的山川、丘陵一一弹指划过,在沙盘上轻巧插下一面面鲜红的旗帜,算准了人心,也算准了天时。

    这双手的主人,正是霍家残废了十一年的次子,霍留行。

    西羌被这当头一棒打得措手不及,却不甘心到手的“肥肉”就此失去,后续部队持续猛攻。

    及早保兵的霍起在庆州严防死守,稳如泰山。

    啃不动肉的西羌人为此不得不从庆州的左右两翼――环州与保安军调派驻军增援。

    这一调派,失守已久的环州与保安军现出缺口,霍起派军兵分两路,左右进攻,于三日之内一举收复两地。

    西羌由此阵脚全乱,慌忙撤退。

    霍起亲自领兵北上,趁胜追击,期间与西羌交战七次,无不大获全胜,五月中旬,继收复环州与保安军后,再次顺利收复定边军。

    西羌残兵狼狈败逃,撤出大齐。

    举朝欢庆,圣上龙颜大悦,终因这扬眉吐气的一场仗下定决心,一改此前保守观望之态,下达《讨西羌檄》,准备开启反攻,指派军队全力增援霍起,命其领兵攻入西羌。

    西羌俨然已无力抵抗这样的攻势,屡战屡败之下,于五月末旬急急派人前来讨饶,请求与大齐谈和。

    一时间,汴京朝堂就是否接受谈和分出了两派意见,一派支持霍起继续进攻,将大齐失去了十一年的河西一并收复,一派支持见好就收,及时休养生息。

    朝堂之上两派人争论不休的那天,高太后已大去一年又七日。

    寒来暑往,又至仲夏。

    六月的天艳阳高照,暑气熏蒸,距巩县陵园半里地的竹楼却建得精妙,背阳而矗,楼内阴凉,舒爽宜人。

    一身缟素的女子木簪束发,面容不添妆饰,正端坐于一方几案前,一手执绣绷,一手穿针引线。

    针线来回穿梭间,锦绣山川跃然于绣面。

    一旁同样一身缟素的婢女替她斟了杯解暑的凉茶:“姑娘喝口茶,歇一歇。”――正是白露。

    沈令蓁搁下绣绷,接过她递来的茶抿了两小口,很快又放下茶盏,继续认真绣。

    白露歪着脑袋,看她悦目的手势:“姑娘今日绣的这图,叫什么名?”

    沈令蓁动作不停,垂眼笑着:“我也没想好。”想了想说,“要不就叫山河无恙吧。”

    “山河无恙,这个寓意好,大家都盼着边关的仗早日打完呢。”

    沈令蓁手指一顿。

    白露自知失言,忙换了话茬:“姑娘,您这守陵的期日就快要满了。您看,婢子可要开始拾掇起来,准备回京的计划?”

    她摇摇头:“不急,还有四十二天呢。”说完默了默,又笑说,“其实在这里住习惯了,我倒有些不想回去了,与世隔绝,无烦无忧的,多清净。”

    白露大惊:“说好了守一年就回去的,您该不会改了主意,想在这里待上一辈子吧?您倒是待得住,也不怕无事可做,习字、读书、刺绣,一年如一日,不厌其烦,可您回想回想冬天的时候,多难熬啊。”

    这荒郊野岭的地方,春天与秋天还勉强舒适,夏天虽晒,白日里也好歹有个竹楼能避阳,可冬天却真是没法过,寒风呼啸,鬼哭似的,折磨人得很。

    尽管当时国公府送来了许多炭火,可去年最冷的时节,夜间就寝时,被衾里塞满汤婆子也不管用,还是全靠她和蒹葭两个人轮流捂着沈令蓁睡。

    再过一次冬天,这好好的身子骨怕都要熬坏了。

    眼见沈令蓁怡然自得,不置可否的样子,白露慌了:“姑娘,您别吓婢子,您当真不打算走了?”

    沈令蓁搁下绣绷,轻轻一点她脑门:“走。这守陵的期日是向皇舅舅请来的,就算我有心要留,也得再回去求一道旨不是?”

    她话音刚落,竹楼底下传来一个洪亮的女声:“姑娘,又有花来啦!”

    两人转眼一看,就见蒹葭拿着一捧玉白的野姜花奔上来:“姑娘您看,这次是野姜花,好不好看?”

    沈令蓁神色淡淡的,像笑又不是笑,指指几案上花瓶里插着的那束几近枯萎的淡紫色野牡丹:“那就换上吧。”

    蒹葭应声“好”,欢欢喜喜来换花,一面念叨:“这送花的人也真是持之以恒,转眼都快一年了,竟是隔几日便来上一捧,回回不重样,且还回回都赶在前一捧枯死之前。”

    白露也感慨:“可别说,这都快一年了,咱们也没逮着送花人,至今不知对方究竟是何方神圣。”

    蒹葭叹一口气,心道这事也不能全怪她们,还不是送花的人太活络了,次次将花放在竹楼前的长亭里便没了影。

    前几次,她们不知这花是谁摘的,便任它放在那里到枯萎。次数多了,又以为是有人故意来害沈令蓁,兴师动众地查花,查来查去都没发现端倪,问来问去也不知是谁的手笔,一时觉着好看,就收了进来。

    结果收了一回之后,花就来得愈加频繁,没完没了了。

    她们好奇到底是谁,为了逮到送花人,就差拿竹签撑着眼皮,十二个时辰轮流盯着长亭。结果人家就是有办法躲过她们的盯梢,顺顺利利把花送来又不留踪迹。

    到后来,她们干脆就放弃了,毕竟这百无聊赖的日子里,隔三差五有花赏闻,也是不错的事。

    白露说:“不知等姑娘走了以后,这花还会不会再送来?”

    蒹葭肯定道:“当然不会了,这儿除了姑娘,还有谁受得起这些花?姑娘走了以后,人家要送也往国公府送了!”

    白露颇觉有道理地点点头,掰着手指细细算:“那估摸着,这是倒数第七捧花了吧。”

    *

    不多不少,再六捧花后,便到了沈令蓁归家的日子。

    沈令蓁倒不见得有多高兴,蒹葭和白露心里乐坏了,替她褪下惨白的缟衣,换上一身素色的齐胸襦裙,提着大包小包,随她上了回京的马车。

    国公爷原打算派人来接,沈令蓁不愿大张旗鼓,便一切从简。

    一路上,白露在车内侍候她,蒹葭在外赶车,三人走走停停三日半,便入了汴京城。

    城中照旧车水马龙,行车慢如龟爬,与走路快慢几乎不无分别,蒹葭便一面赶车,一面优哉游哉地回头与沈令蓁唠嗑:“姑娘,一年没回,眼见得这街市上更热闹了,人人喜上眉梢的,也不知近来是不是有什么好事。”

    一旁一个热心肠的老伯听了,“哦哟”了一声:“姑娘这是从哪个世外桃源来的,竟没听说边关传来的大消息?”

    蒹葭一愣,随即听见车内传来一声“蒹葭,停一停”,便将马车靠了边。

    猜到沈令蓁的意思,蒹葭忙问老伯:“咱们的确是从外地山里来的,老伯您讲给我们听听,是什么喜事?”

    “这喜事啊,就是河西回来咯!”

    沈令蓁一愣之下挑起车窗竹帘,朝外道:“您是说,我大齐收复了被西羌占领了十一年的河西?”

    “是哇!”

    “怎么收复回来的?”

    “这咱们老百姓可就不清楚咯!反正听说好像没打进去,没伤人,好端端就拿回来了,也不知是哪路神仙做的好事咧!”

    沈令蓁一颗心莫名其妙地怦怦怦一阵猛跳,六神无主地说了句“谢谢老伯解惑”,在原地愣了半天,才叫蒹葭重新出发。

    正是神游天际之时,忽听前方传来一阵人仰马翻的喧闹动静,紧接着,“让开,让开让开”的高喝伴随着NN马蹄声急速朝这边趋近了来。

    蒹葭的声音在车门外响起来:“有人闹市纵马,姑娘坐稳!”

    然下一瞬,马车便是一个急转侧翻。

    沈令蓁惊叫着栽向车壁,心底正哀叹“呜呼哀哉”,预想中的天旋地转却没有发生,一阵咣啷当的响动过后,马车稳稳停了下来。

    白露吓得魂飞魄散,正要问一旁沈令蓁有没有磕着,却见车门被人一把推开,一个脑袋钻了进来:“没事吧姑娘?”

    沈令蓁一愣,见那玉冠束发,锦袍加身的男子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含糊不清地又问了一遍:“吓傻了啊姑娘?”说着伸出五指,在她眼前晃晃。

    “大胆刁民,手往哪儿伸!”一旁摔得头晕眼花的蒹葭迅猛爬起,把这男子从马车上一把拎了下来。

    他“哎哟哟”地叫着,骂道:“我救了你家姑娘,你怎还恩将仇报?还有,你见哪个刁民打扮得像我这么趾高气扬?”

    蒹葭一惊,这才看清他那非富即贵的穿戴,可又想着,再富再贵,也不能比她们国公府更富更贵了,据理力争道:“若非你闹市纵马,我家姑娘也不会受惊,国有律法,天子脚下违律,我该将你送到衙门去。”

    “蒹葭,不得无礼。”沈令蓁从马车里走了下来,定定地瞧着那男子略有三分熟悉的面孔,回想着前朝皇室的姓氏,狐疑道,“在下英国公府沈氏,敢问阁下可是……孟郎君?”

    孟去非给愣笑了,狗尾巴草一吐:“我说哪家的姑娘这样美若天仙,原是我们自家的!”

    沈令蓁还没反应过来这句“自家的”背后的含义,便见孟去非端端正正向她拱了个手:“去非见过表嫂。”

    孟家去非,前朝遗留下来的小皇子,霍留行的姑表弟,于理是该唤她一声“表嫂”。

    沈令蓁慌忙颔首还礼。

    孟去非笑起来:“表嫂,方才多有得罪,你可别向我表哥告我的状。”

    提及霍留行,沈令蓁的表情微微有些僵硬,不自在地笑道:“哪会,我人在汴京,也碰不着他。”

    孟去非一愣:“在汴京才碰得着他呢,表嫂,你不知道啊,表哥今日回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