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羊胡抬手, 招来不远处站着的仆从，吩咐对方去准备一匣子点心。

    仆从恭顺地离开了，山羊胡才转头对楚凌霄说, “三姐说安宁嗜甜，再把奶酥也备一份，那丫头要是喜欢，以后就派人直接到这里取。”

    两人见面的地方是一处僻静巷子里的小茶馆，茶馆外面看着普通，内里却有个精致小巧的院子。山羊胡从十岁开始, 就躲在了这里。

    到现在，已经有十二年之久了――所以说对外宣称三十多岁的榜眼, 今年不过才二十有二。

    一直到年前, 楚凌霄拿着一枚铜钥匙, 打开了已经荒废的镇国将军府书房里一处密室，此后便与山羊胡联系上了。

    山羊胡, 也就是洛海平，说到三姐跟外甥女的时候，满是风霜的眼里情不自禁露出些柔软。

    他知道的都是十几年前的了，这么些年, 其实并不知道外甥女是否还爱吃甜食。

    不过他远远地看到过几次外甥女, 觉得那样娇软的小姑娘, 应当还是喜欢甜的。

    楚凌霄点头, 却又用意不明地补充一句：“甜食吃多了, 于身体有碍。”

    洛海平笑了一声，明白了, 之后再没问过他“想要什么”这样的话。

    前镇国大将军，满门忠烈, 然而最后却被定了个通敌叛国的罪名。

    贤妃小产，并不是被害，也不是在此时之前发生的。

    恰恰是之后，也是她自己选择舍去那个未出生的小皇子。

    之后，前镇国大将军府的罪名没有宣扬开来，也算是保住了洛家清名。

    贤妃的一生，几乎都被“迫不得已”充斥填满着，所以楚凌霄不接受被动，他要让他家的傻鸟，一辈子再也没机会触碰到这个词。

    养活一个老皇帝，熬死他的皇子皇孙。

    三代人，总够洛家再此崛起的。

    到时候，再从皇曾孙里挑个好相与的扶持上位。

    洛家，便是一棵参天大树了。

    或是做辅君之臣，或是为帝为王，成为主宰，让别人去“迫不得已”，总归才算是活得舒坦。

    拎着一盒茶点，楚凌霄离开茶馆。

    洛海平坐在后院小亭石凳上，想的是楚凌霄这般心智，不入官场，只当个太医可惜了。

    他哪里知道，楚凌霄的目光，从来都是放在足以吓傻天下人的地方。

    足下方寸之地，哪里是他值得垂眸的地界。

    下午，十三公主从宫里出来，尝了一口桌上的点心，发现味道跟府里的不一样，不由好奇问：“夫君，这点心是你从外面买回来的嘛？”

    楚凌霄单手卷着一册医书，闻言“嗯”了一声：“发现了一家小茶馆，里面的茶一般，点心倒是不错，就给你带了些回来。”

    知道是夫君特意给自己带的，十三公主心里甜滋滋的，吃进嘴里的点心都更美味了，转身拧腰坐在了楚凌霄旁边紧挨着的凳子上，歪头冲着楚凌霄笑颜如花：“谢谢夫君，你对我真好。”

    青荷笑嘻嘻地扯了扯红萸衣袖，红萸无奈，手脚麻利地将手上捧着的盒子放好，转手拉着青荷就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临到跨出门槛的时候，红萸眼角余光瞥见公主歪靠着倒在了驸马爷身上，不由收回视线抿唇一笑。

    红萸是贤妃安排的人，不过那时因为听闻太多传言，其中之一就是说贤妃小产的那位小皇子是因公主之故，所以贤妃闭门不见十三公主，母女感情破裂，不剩分毫。

    所以红萸只以为贤妃另有所图，否则为何对她传过去的关于公主爱慕上一名小太医无动于衷呢？

    现下想来，贤妃娘娘想要的，不过是公主顺心如意开心自在吧。

    那晚红萸被贤妃留下，几日后公主找来，贤妃将她这些年的所作所为都告知了公主。

    当时红萸以为公主会厌恶了她，却不想最后公主还是选择了要她回来继续伺候。

    身上没了身为钉子的压力，红萸只觉得天更蓝了，公主府更漂亮了，总是傻呼呼爱嘀咕的青荷也更可爱了。

    站在院子里，耳边是青荷叽叽喳喳说着驸马爷跟公主感情多好的琐碎话语。

    红萸抬头看了眼天空，分神想着，也不知府里什么时候会添小主子。

    青荷粗枝大叶的，做事也马马虎虎，看来她要找机会多去跟那些有养育孩子的麽麽姑姑们多学学，以后看顾小主子的差事，还是她来更放心。

    便是找了奶麽麽也不能完全放松警惕，谁知道那些有自己孩子的奶麽麽会不会尽心呢……

    自除夕夜太子逼宫那次受到母妃庇护后，皇帝似乎忽然就想起了十二年来都独守小佛堂礼佛的贤妃。

    于是，冷清得堪比冷宫的霁潋宫迎来了陛下的踏足，留夜之后就是赏赐如流水汇入霁潋宫。

    很多进宫没多久的新人也是这时候才恍然想起，原来还有个贤妃。

    分明是个大活人，为什么此前宫里就好像所有人都有志一同地忘却？

    霁潋宫活了，贤妃也开始接触十三公主，虽然还是表现得颇为冷淡，可十三公主要过去，想要停留多久，贤妃都会安静耐心地陪着。

    一开始两人之间相处起来还有些尴尬冷场，楚凌霄看小妻子为此苦恼多日，竟是连晚上二人欢好时也会走神。

    本不怎么乐意小妻子去跟别人亲近的楚凌霄无法，只得开了个养生的方子，让小妻子熬好了每日送进宫里给母妃调理身体。

    多年清贫礼佛的日子，定然是伤了身子骨的，十三公主恍然想起还有这一茬，忙不迭地就每日殷勤奔走起来。

    渐渐的，母女俩磨合完了十二年带来的陌生感，终于找到了两个人都感觉舒服的相处模式。

    每天都这么跑一趟，到了晚上，十三公主总会很快就倦怠地睡过去。

    晚上，小妻子又是很快就张着小嘴早早睡实了，楚凌霄皱眉，左思右想，干脆起身，披上衣服，提上灯笼，去药房挑灯熬药。

    第二天早上，刚起床穿好衣裳，楚凌霄就把一瓶药放到小妻子手心里，认真叮嘱：“贤妃娘娘身体已经有所好转，之前的药不适用了。这个是新药，每日睡前服用三粒，温水送服即可。”

    一听是关乎母妃身体的，十三公主握住药瓶，板着小脸也很是认真地点头：“好我记住了！还有别的禁忌吗？能喝桃酿吗？”

    公主府里除了梅林，还有一片桃林，春日里桃花灿烂，娇艳无比。

    桃林里有一半都是能结果的，上个月桃子成熟，十三公主很是往宫里送了不少。

    除此之外，还有剩余的无法消化，贤妃就带着她一起亲手做了桃酿。

    算一算时间，这几天正是能喝的时候。昨日她就跟母妃约好了，今天中午要吃常麽麽拿手的糕点菜肴，陪她们自己酿的桃酿。

    这个事昨晚小妻子就迫不及待地跟他分享了，楚凌霄自然明白她为何有此一问，不由沉默了。

    十三公主眨巴眼，疑惑夫君为何只看着她，却不说话。

    面对小妻子期盼的小眼神，楚凌霄到底没忍心骗她，“没有，只是忌大补之物，于日常生活无碍。”

    十三公主高兴地蹦了一下，捏着药瓶扑到楚凌霄怀里，踮着脚尖用脸蛋去蹭他下巴，“夫君辛苦了！”

    楚凌霄无奈一笑，单手揽住她肩膀，免得人摔了。

    五月，登高重阳节，楚凌霄带小妻子并父亲祖父出城登高，路上见到不少平民百姓沿路采药。

    楚祖父歇脚的时候忍不住转悠到一个老人家旁边问了一句。

    就听那位老丈笑得满脸褶皱地说：“今年不是出了本《楚氏养生》嘛，说是养生，里面却有许多治病的方子，都很简单，要用的药更是路边就有。”

    “前儿个我家孙子半夜发热，全家人都吓坏了，连夜进城就医也来不及。隔壁家的秀才听到动静过来一问，知道后就跟我们说，让我们试一试那本书上写的退热法子。”

    显然，试了后效果很好，老丈人说起来浑浊的眼里都冒出感激的光：“没想到孩子发热还能那样治好，此后咱们村里不少人都去秀才家，请他给我们读一读。知道那本书能在几个书局里免费领，村里另外几个识字的人也去领了一本，天天给咱们读呢。”

    “现在，村里大家伙儿生病了，只需要按照书上的法子采了草药试一试，十个有九个都有效。”

    如此一来，他们这些平头老百姓，再也不怕生病了。

    现在虽然是盛世，可土地生产力低下，老百姓能不饿肚子就算是好日子了。

    这样的情况下，如果生病，那就是噩耗。

    为了不拖累家里，一般都是随便吃一吃没根没据的土法子药草，能好就是运气好，更多的是小病拖成大病，最后一个普通风寒就能要了一条人命。

    现在却不一样了，据说那书可是宫里出来的，由一位医术高明的太医亲手编纂，太医院监察审核，陛下亲自过目批准印刷推广。

    这样的医书，老百姓用起来，一开始就充满了信心。

    加上药方确实简单有效，如此一来，病人的病，自然很快就好起来了。

    其他几个跟老丈一起在路边采药的百姓听了，也七嘴八舌地说起自己如何如何知晓的这本《楚氏养生》。

    “除了治病，里面还有些教咱们养身体的法子嘞！”

    “是啊，还有啥也不用就能养身的！咱们村里有个秀才，长年累月身体差得很，家里给请郎中吃药，不知花了多少钱，那秀才还是瘦得风吹就倒！秀才得了那本书以后就学着上面说的那什么不过饱不过动不过思不过点，反正就是教人如何过好一天的。你们猜，最后怎么着了？”

    “嘁！肯定是变好了呗！”

    “哈哈哈是啊，现在那秀才身体一天比一天好，最近正在努力温书，说是准备参加今年的秋闱呢！”

    一群人越聊越投机，已经忘了一开始上前询问的人。

    楚祖父也不在意，听了一会儿，就背着手晃晃悠悠回了他们歇脚的半山凉亭。

    早在这本书出来之前，楚祖父就看过所有内容了，其中也有不少他补全的，当然，更多还是他从来没关注过的。

    没想到颇有野心的孙子能如此替底层老百姓考虑，原本还为孙子志向太过高远而暗暗忧心的楚祖父彻底放心了。

    如果孙子实现野心抱负的是这样的法子，那楚祖父是绝对赞同支持的。

    楚凌霄看祖父回来了，转身弯腰，替小妻子擦了擦鼻尖上的汗：“怎么样，还能继续走吗？要不然还是坐软娇上去吧。”

    分明一开始提议一步步往上爬的是他，现在楚凌霄却想不起锻炼小妻子身体的想法了，只看见她累得气喘吁吁小脸发白的样子，满心满眼的担忧。

    十三公主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往蜿蜒而上的山路看了看，抿唇笑着摇头：“没关系，登高嘛，还是自己爬上去更有意义！”

    楚凌霄曲指蹭了下她重新恢复红润的脸颊，“那好吧。”

    顿了顿，楚凌霄左右看了看，而后压低身子，凑过去轻声说：“如果不想走了就跟我说，我带你寻条没其他人的小路，然后背你上去。”

    这话说得，原本还觉得自己能坚持住的十三公主立马动摇了。

    最后，还是担心累到夫君的想法占据上风。

    不过，被夫君背呀，她也好想试一试……

    早上早早出发，经过千辛万苦，终于在日出之时成功登上山巅。

    太阳自天边的山后跳跃而出，万千金光洒满天地。

    在没人的角落，十三公主趴在夫君宽厚的背上，双臂环着夫君脖子，仗着周围没有别人，十分不淑女地晃着脚丫子。

    楚凌霄站得笔挺，好似背上的负重轻如鸿毛。

    一双手却将那鸿毛圈得牢固。

    娇俏的女子被日出的磅礴气势感染，轻声呢喃：“夫君，你现在喜欢我吗？”

    如剑挺立的男人沉默半晌，低声回应：“有一点。”

    女子也不伤心，反而整个人往上一蹿，一个微凉的吻就从后面落到了男人如玉的脸颊上：“那以后每天都要多一点点，等到我们老了，你就很喜欢我了！”

    安静的角落里，男人的轻笑，若有似无地响起，很快又被山风吹散。

    五十多年后，大周史上堪称传奇的显盛帝终于以一百一十多岁高龄仙逝了。

    无论是正史上，还是野史上，都对这位帝王的长寿给予了神话般的记录。

    据传，显盛帝是因为经受不住一辈子最宠爱的安宁公主去世的打击，于是一病不起。

    不久之后，皇帝超品御太医，一品太医院院士，太子太保，大周国最负盛名的天下医者之师，安宁公主的驸马，痛失爱妻，支撑不住也紧随安宁公主而去。

    接连失去爱女，又没了最擅医药的楚院士精心照顾，未过几日，显盛帝就在一个无人的半夜悄无声息地殁了。

    举国哀恸，而后由洛相等老臣扶持着作为太子的曾太孙上位。

    未过数年，皇帝听信谗言，使朝政紊乱，民心不稳，外有蛮夷蠢蠢欲动，内有奸佞撺掇皇帝。

    洛相之子，不忍先帝留下的盛事衰败，亦不忍百姓遭遇苦厄，在楚氏后人的协助下，废帝，另扶新君。

    然，新君对楚洛二氏怀恨在心，竟不顾事关国祚之科举，谋划秋闱之变。

    洛氏痛心疾首，再废新君，后，被文武百官三请三拒之下，无奈登基，改大周为大明。

    自此，缔造了华夏三百多年最强之国，引天下来朝的大明出现在了历史的洪流中。

    枯藤，老树，昏鸦。

    残阳似血。

    手上新鲜的血渍顺着垂落的五指，滴滴答答往下滑动。

    楚凌霄靠在枯树树根下，半垂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