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娴穿着一件黑色的卫衣走进医院, AI们来来往往，视她如无物。

    “体检科……”

    认真回想了一下自己来体检时候走的路线，李娴穿过了医院的大厅和门诊, 进了电梯，一路上到了五楼。

    “请回答，我的体检结果在哪个办公室？”

    看着笔尖儿在小本子上划出了一个519，李娴笑了一下，整了整自己卫衣的兜帽往那个办公室走去。

    她的笔还拿在手里。

    体检中心也是医护们人来人往的地方，他们交谈、走动, 声音轻微细碎，良好地保持着主脑赋予他们的设定。

    李娴行走在AI的中间，下意识捂了一下自己的胸膛，在她自称的34C下面，是一颗跳动的心脏。

    519房间是一个医生办公室，手放在门上的时候, 李娴的眼镜上闪过一道流光。

    “运维官二级权限已开启，二级运维官请选择您要激活的道具功能。”

    “道具激活数据修改模式。”

    “好的, 道具‘学霸之笔’临时激活数据修改模式, 可对直播世界中既有文字结果进行彻底修改。”

    看一眼自己手中拿着的笔, 李娴轻出了一口气。

    “烧得都是我的积分啊, 要不是那个大佬太生猛, 我也不至于这么麻烦……”

    打开房间，李娴看见一个AI背对着门，他面前的电脑是打开的。

    手指在眼镜腿上划过，李娴看着那个AI面前的电脑。

    马上, 在她的眼镜片上，那个电脑里的文件一一出现, 一分钟后，李娴找到了自己的体检报告。

    抬起笔点在了自己的眼镜片上，检查报告里她不想让人知道的秘密就变成了“正常”两个字。

    “好了。”她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

    “是不错。”

    另一个声音出现在了黑漆漆的房间里，短短几个子，华美悦耳。

    打火机摩擦出火花的声音仿佛是擦着李娴后颈上炸起的寒毛过去的，她猛然转身，看见黑暗里一个女人靠在门口的墙上。

    一只手插在裤兜儿上，另一只手点燃了嘴上叼着的烟，火光照亮了她低垂的眼眸。

    “没想到你的笔还能这么玩儿呢？”牙齿轻咬着烟头，楚玟淡淡地说。

    李娴后退了一步，身体几乎碰到了那个坐着的AI。

    “管家，给她让个座儿，看她吓得。”

    “是的小姐。”那个一直坐着的AI突然开口，然后站了起来。

    他转身，李娴看见了他医生制服下面的三件式西装。

    “大、大佬，您和管家来、玩儿情趣？那、那我打扰了哈。”

    听李娴还是这没溜儿的调调，楚玟挑了一下眉头。

    李娴往门口卖出去的小步伐停住了。

    “我就是想跟你谈谈。”无名指和中指夹着香烟，楚玟吐出了嘴里的烟气。

    李娴看着她，只觉得那烟气就像是铺天盖地的网。

    “大佬，我觉得我这种小人物，您跟我谈了也白谈，您有什么吩咐只管安排，反正我能力有限……”

    “你恨吧？”

    抬起眼睛，楚玟直直地把这三个字甩向了李娴，她的双眸也看向了她。

    李娴以为自己会看到不屑、嘲讽，就像她以为自己会听到某一句质问，那个质问会像一把刀捅穿她的身体，然后无数朽烂的枯骨和散发着恶臭的脓血会倾泻而出，臭气会熏坏所有人的灵魂。

    可是没有。

    眼前突然模糊了，是眼泪。

    她摘掉眼镜，随手放在了空出来的椅子上，然后她用手掌擦了一下眼睛。

    “大……楚玟，就算我回答你了还有什么用呢？”

    楚玟没说话。

    她不喜欢李娴，甚至一度想要把她清退出这个世界，可她知道这一刻，对方很痛苦。

    一个人如果太疼，即使一片树叶落在了身上，也有千钧的重量。

    “我说了，你会懂么？”李娴轻声说，“你多厉害啊，你什么都有，你敢当着直播观众的面篡改剧情，你有本事把白馨救出性格修正，你能打，连男主角都只有受你气的份儿……我们这种人的痛苦，你不会懂的。”

    楚玟还是没说话，她从兜儿里把烟重新摸了出来，抽出一支用两根手指夹着送到了李娴的唇边。李娴看了楚玟一眼，微微张开嘴，叼住了烟嘴。

    看着她，楚玟笑了一下，拿出了打火机。

    李娴的头微微低下来，凑近了火焰。

    火苗燃烧起来的瞬间，李娴瞪大了眼睛。

    烟卷上的纸刚刚被火苗舔了一个黑边儿，李娴猛地后退了一步。

    楚玟没有熄灭打火机，她看着它，火光里，她眼眸中笑意不变。

    “那是什么？”

    李娴抖着手拿掉自己唇角摇摇欲坠的烟，整个人靠在了办公室的文件柜上，就在这个极短的瞬间里，她的浑身已经全是冷汗了，流过泪的眼眶也变得干涩――是被太多负面情绪冲击后欲哭无泪的辛辣痛苦。

    她不敢再去看那个火苗，甚至连楚玟此刻被照亮的脸都让她觉得可怕。

    “没什么。”

    楚玟收起了打火机，抬起头来看着她，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说：

    “我就是告诉你，我应该是能懂的。从现在开始，你后脑上的芯片暂时失灵，你可以说你想说的任何话。”

    没有了那个火，李娴的精神放松了一点，她看着楚玟，后颈上的肌肉还在跳。“好。”

    她吞了一下唾沫。“我告诉你，我恨！”

    李娴大学里学是幼儿教育，刚入学的时候，她人生最大的梦想就是在四十岁的时候自己开一个幼儿园，当一个园长。大二那年，她认识了自己的男朋友，是个篮球打得很帅的男孩子，于是她的梦想变得更丰满了――她想结婚后生两个孩子，一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她当幼儿园老师很适合看孩子，可以一直照顾孩子到长大，她想为自己爱的男孩儿洗手作羹汤，想每天把枕头和被子都晒得暖洋洋的，这样他们就可以在夜晚也享受阳光的拥抱。

    变故，发生在大四那一年，她的男朋友冒雨打了一场篮球，肺部发生了急性病变，病变迅速转移到了心脏，不可抑制的纤维化在他的心脏细胞上高歌猛进，医生说，这么下去，他只能死，想要救他的唯一办法，就是心移植。

    男朋友的父母也不过是普通的双职工家庭，除了倾尽家底和以泪洗面之外能做的也不多，心脏移植的开支对他们家来说是个天价。

    李娴的家境连自己的男朋友也不如，面对这样巨大的困境，她能做的最多的，也就是祈祷。

    “我可以给你一笔钱，足够救活你爱的人。”

    李娴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进那个房间的，那个房间里有个东西在发光，它知道她心底最渴望的东西，也表示自己能够帮助她解决一切她以为解决不了的困难。

    “真的吗？你、你让我做什么？”

    “我想让你，去维护一个世界的稳定。”

    李娴答应了，心中充满了不可名状的恐惧，也有那么一点点的向往和想象。

    从那个房间里出来的时候，李娴还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个梦，可是她的账户上立刻多了几十万，她用这笔钱去救了自己的男朋友。

    在她男朋友出院的那一天，李娴第一次进入了世界，成为了运维官，带她的人就是一级运维官林清漪。

    “我之前看了很多的小说，都说人是意识进入世界，和正常的时间不冲突，可我真的来了才知道，都是骗人的。”

    李娴骗自己的家人和男友说自己是拿到了一家大公司的Offer，需要外派几年，主脑说她们每次任务结束会有十天到半个月的假期，她们可以回去跟家人和爱人团聚。

    她第一次的任务的时间是九个月，任务结束之后她回到家收拾了一下，就去见自己的男友，然后，她带着一身的疲惫看见了自己的男友和别的女孩儿在一起。

    才九个月，李娴用自己半生换来的男人就背叛了自己。

    “我后悔了。”李娴对主脑说，“我后悔了！为了他，我把一切都付出了，他为什么会这么对我？他背叛了我，他就是个渣男！他不值得。”

    主脑表示自己可以帮助李娴“复仇”。

    被仇恨冲昏了头脑的李娴露出了一个惊喜的笑容。

    两天后，她看到了一段视频，他的男朋友被车撞死了。

    “渣男就应该得到这个下场。”主脑对她说，“被辜负的姑娘，你继续去维护其他的世界吧，忘记那些应该伤害你的人，他们根本配不上你。”

    “我第一次从直播世界出来的时候，科长对我说过一句话，‘如果你分不清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就什么都不要相信’……我把这句话忘了……自以为处置了渣男，我在第二个世界里变成了有感情线的女配，我干脆就和男二那个AI睡了，完事儿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拿的大概是个大女主爽文的剧本，从此无拘无束，在一个另一个的世界里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手抖了一下，李娴低头看看自己手里没有被点燃的香烟，脸上是苦涩的笑。

    “科长决定去找特殊AI之前，把白馨托付给了我，作为交换，她做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是她带我去看了真正的‘真实’，从来没有什么从天而降的几十万，也没有康复，我男朋友死了，他父母难过了好久，也都得了重病，在苦苦支撑。至于我自己……我其实从来没有从那个房间里出去，我失踪了，我爸妈找了我三年，终于接受了我可能是去赔了我男朋友的事实，我妈本来身体就不好……我看到真相的那一天，是她的周年，我爸一个人孤零零给她扫墓，头发都白了。我以为自己我兴远能得救的那天，我以为自己在做梦，其实我真的在做梦，我被困在了这个梦里，自以为是地活着……”

    是眼泪落下来了么？

    李娴不知道。

    她深吸了一口气，让这个虚假世界里的空气帮助她呼吸。

    “第二件事，你应该已经猜到了吧？科长帮我摘掉了我的子宫……那场手术是安排给了一个恶毒女配的，我和科长配合，我顶替了那个女配AI，科长站在了主刀的位置，手术之后的第五天，我就为了救女主被车撞了，那个世界结束之后，科长为我向主脑申请了全身外伤修复，我的伤口，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愈合了，连道疤都没留下。”

    手放在自己的小肚子上，李娴一闭上眼睛，就能想起当年那个想要为爱人生两个孩子、梦想自己成为幼儿园园长的傻姑娘。

    楚玟静静地看着她，她的烟吸完了，她把烟头碾灭在管家拿过来的烟灰缸里。

    “你就这么相信，你科长给你看的才是真的？”

    “呵。”李娴睁开眼睛笑了一声，“大佬，到了我这个地步，信不信还重要么？我的人生，唯一的真实，就是这片黑暗，到了光下，我是假的，别人表演的故事里，我是假的，我自己知道的故事里，除了我，什么都是假的……不对……”

    李娴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那里的皮肤下面，埋藏着主脑给每个运维官安装的芯片。

    “我是真的吗？我自己都不知道。”

    用手摸一下自己的胸口，李娴脸上的笑容变得更灿烂了，她的五官长相柔和乖顺，这一刻，因为这一抹突兀的灿烂，竟然有了一种将要糜烂的艳丽感。

    “我只能记住一句话，在科长拿起手术刀的时候，她跟我说，希望我有一天，能带着她渴望但是永远不能得到的幸福，活下去。”

    李娴的眼眶红了。

    幸福？对她来说，这个词早就没有了任何意义，在主脑的控制下，她活着的每一天都不过是沉沦。

    “好，我帮你。”

    这几个字进了耳朵的时候，李娴毫无反应，好了好几秒，她惊讶地抬起头，看向楚玟。

    楚玟正从管家的手上拿肉干，左手的那一包递到了李娴的面前。

    “我是说，你科长说的那句话，我帮你实现，来，吃点儿东西。”

    牙根咬紧，喉头像是要沁出血，李娴呆愣愣地看着楚玟，好一会儿，她说：

    “开什么玩笑，你也就是个牌人。”

    “我不是啊。”

    李娴：“……”

    她看向楚玟，楚玟看着牛肉干。

    “你到底要不要。”

    李娴：“你信不信我现在就举报你！”

    “憋折腾了，你芯片坏着呢。”

    李娴：“……我告诉你我不信你这一套！你、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

    她面前的牛肉干晃了晃。

    静默。

    管家从楚玟自己那包牛肉干里抽出一根放在了自己小姐的嘴里。

    楚玟：“咔嚓咔嚓。”

    像是有一口气突然泄了，李娴垂下头，接过了那包牛肉干。

    “大佬，我帮不了你什么。”

    “无所谓。”楚玟还在“咔嚓咔嚓”。

    眼泪落在了肉干上，李娴拿起一根放在嘴里，嘴已经瘪了，满嘴里都是眼泪的咸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