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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2 章
    距离夜禁还有半个时辰,奶娘终于领着素弯收拾好东西,与苏细一道往苏府去。

    苏细作为苏府在外的外室女。活到十五岁,苏府对她不闻不问,昨日突然派了一个老妈妈过来,说是大娘子怜惜她乃苏府血脉,却可怜流落在外,要接她入府。

    十五年不闻不问,突然上门关怀,苏细也不是三岁娃娃,哪里能几句甜蜜话就给哄走了。因此,上辈子的她立时便拒了,并将那老妈妈冷嘲热讽了一顿。

    苏细清楚记得,当时那老妈妈面色极难看,硬是被她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当即便转身去了。

    苏细以为,这件事会这样过去。没想到,那老妈妈一入夜就带着人硬闯进门,二话不说给她灌了药,掳了出去。

    苏细浑浑噩噩被带回苏家。那老妈妈下手没分寸,药灌多了。苏细是被抬着上花轿的。

    为什么是上花轿呢?因为那苏府的大娘子让她回去,就是给她的宝贝女儿苏莞柔代嫁给一个瞎子。

    那个瞎子名唤顾韫章,乃丞相府二房之子,父母倶丧,由其在姑苏的母家舅舅处养大。听说三日前才返回京师。

    左丞相顾服顺身为顾韫章的大伯,对这个侄子一向宠溺。即使这位侄子空有一副皮囊,是个绣花枕头,也将这侄子捧在掌心里宠着,甚至比之亲儿顾颜卿更甚。

    苏家与顾韫章的这桩婚事是顾韫章父母倶在时给他定下的。苏家主君苏苟乃朝中正五品翰林院学士,官阶虽不高,但却是圣人亲信,在朝中也是很有几分薄面,不过终归比不上那位手段通天的左丞相。

    至此,即使苏家不愿,也只得硬着头皮履行这桩婚事。

    可苏家娘子苏莞柔是苏家主母的眼珠子,而且美名在外,是京师贵女圈子内数一数二的才女。这样才貌双全的女郎,怎么能就那么嫁给一个瞎子呢?

    一个瞎子,不能为官,父母倶丧。若是嫁了,可是要毁一辈子的。

    苏家得罪不起如今权倾朝野的左丞相。苏家主母思来想去,经身旁的陪房妈妈,林妈妈提醒,想到了苏细。

    林妈妈道:“大娘子,当初定下婚事时,只说是苏家女儿,又没说是哪个女儿。这外室女也是女儿,怎么就不能代嫁了?”

    林妈妈是苏家大娘子从扬州陪嫁过来的贴身丫鬟,乃堂上之婢,地位不同。

    苏家主母一听,直觉这简直就是天赐的好主意。立时做主,差了林妈妈去将苏细接来。却不想苏细不识抬举,竟二话不说就给拒了。

    那林妈妈受了气,回去又添油加醋的说,苏家大娘子更是恼怒,当即便让林妈妈趁夜将人绑了来。一不做二不休,生米煮成熟饭。

    婚事定在一月后。苏细被喂了一个月的药,等真到成亲时,早已是出气多,进气少。

    林妈妈心中怀恨,下手太过凶残,迷药喂得太多。就算是丞相府用最好的人参吊着,好不容易勉强熬下来一条小命,最终她也还是香消玉殒。

    不过苏细没想到,她竟还能再醒一回。

    三日前,她自闺房内绣床上苏醒。隔着藕色罗帐,听到外头养娘响亮的大嗓门,听到素弯每日晨间打扫院子时,那把大扫帚落在地上的“唰唰”声,陡然产生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她觉得那荒唐的一切只是自己做的梦。

    可当那林妈妈趾高气昂的出现在自己面前时,苏细才知道,原来那不是梦。

    既然躲不过,那便深入虎穴吧。

    ……

    “娘子,苏府虽富贵,但您又何必自个儿巴巴的送过去呢?我瞧那苏家大娘子可不是个会安好心的。”养娘坐在马车里絮叨,十分不赞同苏细这一决定。

    苏细戴着帷帽,端坐一旁,慢吞吞盖上木盒,青葱指尖轻轻略过雕刻牡丹缠枝花纹的盒面,声音轻缓,犹如自言自语,“就要自己巴巴的送上去才好。”这自己送上门的东西,谁不会起疑心呢?有了疑心,便会透出暗鬼,这样才好抓把柄。

    听到苏细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养娘与坐在一旁的素弯对视一眼,面露忧色。

    养娘与素弯自小便陪在苏细身边,这几日,她们都将苏细的变化看在眼里。

    三日前,她家娘子就开始不对劲。先是沉闷地坐在屋子里头盯着院门看,然后突然开始做起了布娃娃。

    苏细手艺不好,做出来的东西狗都嫌。

    一开始,养娘只以为她家娘子这是闲的无趣了在找乐子。后来瞧见那个被戳烂的男布娃娃,顿时恍然,她家娘子这是念着苏家主君,想爹了。毕竟从小时开始,她家娘子就喜欢做那苏家主君的布娃娃来戳。

    也是巧,没几日后,那苏家大娘子就派人来接苏细回苏家了。

    虽来的古怪,但养娘不忍苏细心愿落空,只得陪着她一道入苏府。

    养娘无儿无女,从苏细小时便在她家了。自丧母后,苏细便将养娘当成她的亲生母亲一般对待。而对养娘而言,苏细便如她的亲生女儿。不管是龙潭还是虎穴,她都是会陪她一道闯的。

    ……

    马车穿行在街道上,已入夜,前头却突然行来一群人。皆身穿丧服,面容悲切,如丧考妣。

    “哟,那是怎么了?”养娘透过纱窗往外瞧。

    苏细撩开面前帷帽,略想了想,道:“去年冬,大明帝师李阳突发旧疾,回乡静养。圣人怜惜,特派御医前去探望。三月后,李老先生抱疾而亡,圣人哀痛,特下旨让左丞顾服顺亲自主持殓葬丧事,以示圣恩。”

    李阳之圣名,天下皆知。明日便是他出殡的日子,学子们纷纷自发前来吊唁送行。故此京师才会出现如此盛况。

    “李阳?就是那个给咱们老百姓减免赋税的?”养娘一阵唏嘘,叹道:“这世道,好人都不长命呀。”

    “就是啊。”苏细放下帘子,不着痕迹的轻轻叹息一声。

    她听闻这位李阳李大人自入官场起便是一身正气,刚正不阿之辈。博通经史,于书无不窥,尤精象纬之学。对于发奸摘伏,更是不避强权。可如今这世道,疾恶太甚反遭诟病。好人不易做,清官更是难上加难。

    如此荒唐朝局,哪里还有人敢做良臣,谁不随波逐流,明哲保身。如此,吃苦的还是百姓。

    马车悠悠晃晃,停在一扇黑油正门前。

    车夫下车,用摆锡环敲了几下,无人应答。

    苏细拨开马车帘子,透过浅薄月色,看到黑暗中的苏府。瓦兽屋脊,梁栋檐角皆以青碧绘饰。

    苏家主君白衣出仕,到如今四十出头的年岁能当上翰林院学士,已是极有本事。听闻其与顾家那位早逝的顾家二郎,也就是顾韫章的父亲还同过一年窗。苏家与顾家的婚事也是在那个时候定下的。

    只可惜,顾家二郎去的早,留下一双儿女。儿子瞎,女儿傻,谁愿意将自家女儿嫁入这样的火坑呢?反正苏家大娘子是不愿的。因此,就做出了这种李代桃僵的事。

    黑油正门被人打开,探出一看门的小厮。

    “你们苏家的女郎回来了。”车夫一脸笑意的说完,还等着要讨赏钱。

    养娘率先下马车,将戴着帷帽的苏细从马车内扶出来。素弯拿着包袱跟在后头。

    那看门小厮一愣,随即嗤笑道:“什么女郎?府上的女郎可都在内院里头呢。”

    养娘上前,拿了钱将那车夫打发走了,然后怒瞪向那小厮道:“你去找林妈妈来。”

    林妈妈是苏府大娘子的陪房。作为陪房,又是大娘子的心腹,在苏府地位自然不一般。便是府内的那些女郎都要给几分薄面。

    养娘气势十足,上来就指明要林妈妈这位在老妈妈堆里最有势力的。那小厮被唬得一愣,竟真呆呆去了。片刻后,一个老妈子小碎步奔过来,却只是一个普通婆子,而不是林妈妈。

    这婆子未走正门,只从旁边的角门出来,朝苏细她们行了个万福礼,然后招手道:“女郎,这边请。”

    苏细微蹙眉,没动。

    那老妈子态度极好,解释道:“平日里女郎们都是走的角门。”

    听到这话,苏细才慢吞吞地挪动步子,被那老妈子引着,从角门入。角门被别有洞天,竟已有几个身材壮实的老妈子抬着女轿在等。

    “请女郎上轿。”先前出来迎人的那个老妈子替苏细撩开轿帘。

    苏细扶着帷帽,上了女轿。女轿被抬起来,往府里去。

    苏细微仰头,在暗色中细细打量这顶女轿。外头虽素雅,但里面的东西却样样都是上品。呼吸之际甚至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幽兰香。女轿两侧皆有骨木窗格制成的小窗。

    这小窗设计的十分巧妙。坐在里头的人能清楚的看到外头的景况,外头的人却无法窥视到里头的人半分。

    外头,养娘与那老妈子随轿而走,搭话道:“林妈妈呢?”

    “女郎突然过来,大娘子知道后,特地吩咐林妈妈去给女郎收拾出一间安静院子来。林妈妈怕下头的人不尽心,去给女郎盯着了。”

    这种客套话,听听便罢了,是做不得真的。

    “那是谁派你过来的?”

    “是柔姐儿。”

    苏细听到这话,顿时恍然。她是听说过这位苏莞柔的。京师贵女圈中,她最是温柔婉约,性情和顺。这顶女轿怕也是她让老妈子准备的。

    苏细忍不住轻勾了勾唇。她初入府,居然就已经跟这位苏家正牌小姐对上了。

    “女郎怎么这时候来了?我可听说,林妈妈过几日是要亲自去接的。”老妈子还在跟养娘说话。

    养娘道:“我家娘子孝思不匮,急着来拜见主君。”

    “哎呦,这可不巧,主君已多日未回。春闱就要开始了,每年这个时候,都是主君最忙的日子。少则一月,多则三月,主君都宿在翰林院内。咱们呀,都是见不着主君的。”

    说起这苏家主君,也算是位平步青云的人物。他从小小一个举人,被圣人赏识,提拔入翰林院。五年内,从编修上升至翰林学士,变成翰林院的第一把手。

    不过其人虽得圣人赏识,但性子怯懦,不敢言,不敢语,平日里在朝堂之上根本就没存在感,是个十足的书呆子,闷葫芦。酸儒书生气,在其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其实对于她的这位父亲,苏细并没有特殊的感情。小时是念过的,可自从母亲去世后,苏细便再不会想见这位父亲。因为他连母亲临死前的最后一面也没来看。

    苏细抬眸,望向外头皎月。

    世间男子薄情,大多如此。

    ……

    女轿停在垂花门处,苏细由老妈子扶着下轿,入内院。

    还没走几步,就见前头急匆匆行过来一位女郎。

    这位女郎穿一件兰色春衫,外罩白狐裘,青丝寡簪,庄妍靓雅,姿首清丽。一看就知非等闲人物。

    苏细在打量苏莞柔。苏莞柔也在打量苏细。

    苏莞柔早就听说过这位外室女的美名,如今一见,方知那些华丽词藻皆不足以绘之一分倾貌。

    苏细的母亲,是京师绝色。而她比之母亲更甚。

    抄手游廊宽而长,上头挂着宫灯。氤氲暖色笼罩而下,美人一袭品红春衫,外头披一件白狐狸毛的斗篷。极艳的红,极白的肌,濯如春月柳,滟如水芙蓉。

    不过苏细的容貌虽艳压群芳,但如今以奢为耻,以俭为荣。奢侈之风未开,像苏细这般容貌过艳的女子是为人所不耻的。而像苏莞柔这般娴静素淡的美人,才是众郎君追捧的对象。

    看着已至自己面前的苏莞柔,苏细柔柔一笑,妩媚如画。与苏莞柔行万福礼。

    苏莞柔回礼,语气温柔道:“可把妹妹盼来了。早听说妹妹有倾国倾城之色,如今一看,果然是世间难寻的神仙妃子。”

    苏细不得不佩服这位苏大小姐的涵养,对着她这个外室女居然还能说出如此一番赞美之词。

    苏细立刻娇羞道:“是比你好看点。”

    苏莞柔哪里见过苏细这样不要脸的人物,当即就变了脸色。挂着一张不尴不尬、又素又寡的脸,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苏莞柔身后的婢子们当时就不服了。

    一黄衫婢子站出来讽刺道:“观衣着品行,便知人之本性。”

    不愧是跟着苏莞柔这个才女的婢子,说出话来也是出口成章。而且看那架势和穿着站位,应当也是苏莞柔手底下的心腹大丫鬟。

    “香雪。”苏莞柔皱眉呵斥。虽是呵斥,但声音仍是轻柔的。

    苏细一副不明所以的表情,惊愕地张开嘴儿,急切的展示出自己艳丽的品红色春衫,以及那几乎要插满脑袋的金玉簪子,“我穿的太素了吗?”

    众人:……是穿的太素了,素的连身后的红灯笼都甘拜下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