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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偿还此债
    她与沈一拂算是什么关系呢?

    那夜天太晚, 夜色太黑,她的心太过急切,问了他那些似是而非的问题, 他是什么神情也看不清。就连这块表, 也是在仓促中戴上,饶是心里有过一些猜想,更多还是彷徨的——兴许沈校长只是为了给她定定心?

    此时却被告知这是他母亲留给他的遗物……

    手表上的指针指向七, 距离早上踏进喜乐堂,已经过去了将近十个小时。

    她心如擂鼓。

    沈一隅原只是试探。

    他打心眼里是不认为自己那死脑筋的弟弟能够铁树开花,更别提对方只是个半大的姑娘, 至多就是看在故人的面上给她照顾。此间分量本就够足。

    可他将自己的手表给了她……

    事出反常必有妖。

    沈一隅看她像被他戳中了什么, 不给她酝酿说辞的时间,假惺惺道:“林小姐, 我无意为难于你。你只要开诚布公的告诉我, 我弟弟何时何地, 为何要将这块手表给你,他此时人在何处?话说清楚了,我自然送你回去。”

    云知有点站不住了, 扶着边上的凳子坐下, 半晌,道:“既然被您瞧出来了,我没什么可隐瞒的。没错,我同沈校长他……私定终身了。”

    沈一隅闻言, 差点给烟头烫着了手:“什么?”

    “不是您问我同校长的关系么?”云知说:“校长说,他心悦于我,以此表为信物定情。”

    沈一隅的脸沉了下来。

    他本来只因沈一拂劫走要犯,在此期间同这小姑娘见面而奇怪, 私心里认定是有其他紧要之事。他前头一口一句“我二弟看中的女人”,为的是突破她的心理防线——这般涉世未深的年龄,乍然被掳到家中,醒来第一时间受到如此盘问,自然要吓得什么都给抖落出来。

    没想到她竟顺着话茬承认了。

    沈一隅眸色变冷:“林小姐,我劝你最好想清楚再回答。”

    “真是奇怪,方才是您逼我答的,我现在答了,你又非说我没有想清楚……”

    沈一隅“呵”了一声:“好好好,你既然和我弟弟定了情,开始怎么不说?”

    “沈大爷用这样鲁莽的方式将我‘请’到您家中,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要棒打鸳鸯来着,我哪敢认啊?”云知用手捋了捋散在额前的碎发,“但被你发现了,我也没必要非要藏着掖着啊,认就认了,我又不是配不上他。还是说你们不满意我,想让我离开沈校长?”

    沈一隅咬了咬牙关。

    这小姑娘说起话来绵里藏针,再这么“友好”的聊下去,不知要被绕到几时。

    “林云知,你是林赋约的女儿,你父亲是干什么的,你我心知肚明。”沈一隅终于直入正题,“你父亲身故之后,他的那些同伙群龙无首,便攀上了我弟弟,如今犯案后逃离……”

    他说到“群龙无首”时,云知却是心头一震。

    沈一隅冷冽道:“你可知晓,光凭你是你父亲的女儿,我就可以把你抓到陆军大牢中审问!我客客气气请你到我家来,好茶好水招待,你最好不要有恃无恐……”

    云知截断他的话,“可我确实不知他们去哪里了,而且我不认识他们。”

    “你若没有戴这块表,我还能考虑信你一次,可小姑娘……”沈一隅道:“我弟弟会在危难之际见你一面,你说什么都不知道,我能信你?”

    云知:“……”

    这算不算是天大的乌龙?

    “沈大爷,我爸爸做什么,向来不会将家眷牵扯进来,沈校长也是一样,我说过了,他找我只是纯粹因为……他想见我,并非你想的那样……你要是不信,可以等他回来自己亲口去问他,何必要刁难我呢?”

    沈一隅闭了闭眼,没憋住气,一脚踹翻了边上的圈椅。

    他不怒反笑,“想不到林小姐还挺‘上道’的。你就没有想过,你和我弟弟既然有情分,我这做兄长的,要是不好好‘招待’你几日,岂不是说不过去了。”

    这是要软禁她的意思。

    “我是个学生,旷课一天已是违规的,要是见好几天,学校也不会同意的!”

    “要是因为这个,林小姐不必多虑。你家里有急事,必须即刻离开北京,相关的离校手续你姐姐都会帮你办理的。”

    云知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一丝崩坏的神色,“不可能。她不会……”

    林楚仙再讨厌她,还不至于恶毒到这种地步。

    沈一隅冷笑:“楚仙小姐拒绝我心意在先,将我那价值连城的传家宝弄丢在后,妹妹不见了还赖在我的头上,非要报警,结果反被警察当成了贼,要不是我出面保释,她都还没办法回学校呢。你说……闹了这么一出,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

    听得此言,云知的第一反应是:楚仙这猪脑子,和她说了让老师报警,她怎么自己出面了?

    下一秒却反应过来——她是怕事情告到学校,一旦闹大,就没有回旋的余地,她报警只说妹妹失踪,兴许警察进了喜乐堂沈一隅就会放人。

    云知一时气极,只恨自己低估了这位姐姐的下限,把人性想的太简单。

    可话又说回来,对方既是沈家,就算是学校出面,又能如何?对方是不折不扣的兵匪子,沈一隅还能和她这么聊几句,顾忌的不是什么大学,而是林瑜浦吧。

    她道:“林楚仙就算有意隐瞒,瞒得过初一也瞒不过十五……我们本该下周就回上海的。”

    “可不是么?”沈一隅很乐意看她失态的样子,“可细细思量,倘若你再也回不了家,就像……消失在这个世上一般,你认为,她敢告诉家人,你是她弄丢的么?”

    云知心里“咯噔”一声。

    “你可知楚仙小姐最让我欣赏的地方是什么么?”沈一隅说:“是她懂得一句话,识时务者为俊杰。”

    她拿指甲死死抠着掌心,强迫自己再冷静些,到底还是漏了怯,“沈先生……我不明白,你将我困在沈府,到底想要什么?”

    沈一隅拢了拢袖子,“林小姐兰质蕙心,我都说了这么多,你怎么可能还会想不明白呢?当然,你还有一晚上时间可以想,希望明天等我过来的时候,能听到满意的答案。否则,之后会不会发生一些不尽如人意的意外,我也不能保证啊。”

    言罢,径直跨出门去,云知想要追出去,却被仆役拦下。

    “今夜人就留你院子里,这丫头鬼得很,可得看好了。”她听到沈一隅对别人吩咐说。

    “是,爷。”却是个女子的应和。

    *****

    他人一走,云知再也支撑不住,膝盖一软,跌坐回椅子上。

    从她醒来发现人身在沈府之后,沈一隅将她藏在此处必有其他用途。

    所以她才反其道而行之说自己与沈一拂私定终身,从沈一隅口风中,她唯一能挖出来的一点有用信息大概就是……他想用她做饵。

    沈一拂说过,他的父兄能够利用他瓮中捉鳖,更别提是她了。

    唯一能确定的是,多留一日,对她,对沈一拂,只怕都多一分危险。

    云知重新攒回力气,扒开窗缝,开始观察四周。

    此处不是沈家的正院,应该是西南方向的偏院,府里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别说逃离沈家,溜出这个院子,可能性都微乎其微。

    总不能坐以待毙。

    这时,门外传来刚那女子的声音,正同门外的婢女嘱咐着什么,云知越听越觉得声音耳熟,不等回神,看那女子跨入屋中,视线交接时,云知张口结舌,一刹那呆了。

    这女子光看脸庞大概二十四五岁,一头平髻贴着头皮,末端的发带形似燕尾,这一副少妇装扮,少说又平添了几分老成。

    云知盯着她好半晌,心里有了答案。

    茜儿。

    自幼与她一起长大的陪嫁丫鬟,说是情同姐妹也不为过。可在五格格过世前夕,却成了沈大少爷的通房丫头,再也没有见过。

    多年不见,云知一时间无法将眼前这深闺妇女同记忆里那爱吃爱笑的茜儿视若一人。

    一旁的婢女唤了一声“小夫人”,这女子轻轻颔首,同云知说:“姑娘且在我院中安心住着,有什么需求只管吩咐下人,只要不出院子,亦可自由走动。”

    她声音轻轻柔柔的,明面说着客气话,眼里更多的是冷淡,对于沈一隅突然在她院中藏个女孩子这件事,根本毫不关心,也无所谓。

    茜儿说完之后,转身欲离,云知上前一步:“这位夫人,我可以单独和你说几句话么?”

    此话一出,屋里屋外的婢女和仆役都看了过来。

    茜儿眸光微转:“姑娘有话,直说无妨。”

    云知抿了抿唇,沉声问道:“我……我听她们喊你‘小夫人’,你是这儿的夫人吧?沈大爷将我软禁于此,你都不好奇我是谁么?”

    “爷的事,我只听吩咐,不问因果。”

    茜儿看她不再说话,径自离开。

    云知不敢鲁莽。

    茜儿住在这单独的院落中,说明已抬升为妾。依沈府规矩,想来是她已和沈一隅生儿育女,出嫁从夫,她自是不能同茜儿相认的。

    且不提她不会信,哪怕是信了,又岂会帮她呢?

    *****

    茜儿虽然不关心她的因果,但晚饭还算打点妥帖,三菜一汤端进屋中,云知简单垫过肚子后,索性以消食为由,在院内晃起趟来。

    毕竟小夫人说她可随意走动,小婢女不好多拦,只能尾随。

    只一圈下来,她大致得出几个结论——墙太高,翻不了,唯一能通向外的垂花门有两个人轮番看守,都持着枪,没有硬闯出去的可能。

    可谓一无所获。

    唯一知道的是,这院子里没有孩子的痕迹。

    云知倒是从婢女那儿套出了一两句话——小夫人早些年有过身孕。

    有过,言外之意是后来没了。

    夜色正浓。

    云知心事重重坐在廊前,望着疏疏淡淡的树影,想起茜儿那双毫无光彩的眼睛,说话没有力气似的,仿佛生了场大病,身子骨很是孱弱。

    和记忆里那个话匣子一样的丫头,简直判若两人。

    正一筹莫展,隐隐间听到一阵琴音,从茜儿那屋中传出,盘旋于泠泠月色下。

    云知只听了一小节,疾步穿过院子回廊,直到正房门前停下。琴的尾音拂过,她无视身后婢女的叫唤,用力将门推开。

    茜儿倏然抬头,惊异之中,婢女跑来,“小夫人,我都拦过了,是她……”

    云知迈步而入,望着微微失措的茜儿:“夫人可否让我也弹一曲?”

    “你也会弹琴?”

    “我受夫人琴音说感,一时技痒,不介意切磋一下吧?”

    “小夫人……”婢女似有疑义,茜儿摆了摆手,示意她退出去,对云知说:“我以为你们这样的新式学生不会弹这种琴。”

    说着起身,腾出座来。

    云知坐下,看到那瑶琴上垂着的琴穗,她指尖拨动琴弦,只一小段音节,仿佛在静谧的空气中划出一道光,茜儿手背挡在嘴上,身子像是僵住了。

    弦音低鸣而出,她抚了一曲尘封的“可期”。

    方才茜儿弹的那首曲子叫“流年”,是小七编写的曲子里最令人动容的一曲,在妘婛出嫁后所创的。他看姐姐独守空房,就将所有流年谱成曲交给茜儿,吩咐她可弹给姐姐听,逗逗姐姐,可没料想茜儿第一次抚琴时,妘婛竟哭了个稀里哗啦。

    昨日正韶华,今日成流年。

    小七听闻后,便将这曲变更成了更活泼生动调子,改名“可期”。

    往事皆可掷,来日定可期。

    尚未弹完,茜儿一把握住她的手腕,“你……怎么懂这首曲子的?”

    云知喉头微微哽着,没答。

    茜儿的声音都抖了,“我问你怎么会这首曲子的?”

    云知眼前水雾本能模糊了一下,却没眨眼,她抬眸,看到了茜儿泛红的眼圈。

    琴声是不会骗人的。当云知听到茜儿所奏的“流年”时,几乎能断定,茜儿从未忘掉过去。若非是心念故人、或是故去的人,那首本没有那么悲伤的流年,如何能被弹出这无尽的思念和孤独?

    茜儿是她的贴身丫鬟,而小七又总是跟着姐姐跑,说的再羞人些,幼年时嬷嬷不在时,小七拉过臭臭都是茜儿帮忙收拾的。

    茜儿小她一岁,长小七一岁,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中,茜儿从未缺席。

    云知决定赌一把。

    “是七爷教我的。”

    “你说谁?”

    “七爷。”云知低声道:“祝枝兰祝七爷,以前姓爱新觉罗。”

    茜儿的手从她手腕上离开,“你……认识七爷?”

    “我是他……义妹。”云知垂眸:“在上海,他是我最亲近的人。”

    茜儿全然不知小七的状况,只喃喃道:“七爷……七爷还活着,还活着……”

    “你不知道么?”

    她摇头,“清政府没了,我就听说他离开了北京,我好久没有听过他们的消息了……他……好么?”

    云知心中有了决意,咬牙摇了摇头。

    “是发生什么事了么?”

    云知看向她,“我听七爷提到过你。你叫周茜,是随格格陪嫁到沈家来的,从前……他们叫你茜儿,对么?”

    茜儿眼眶一热,竟是紧张了,“七爷提起过我?真的么?他、他说我什么了?”

    “他说……你是他见过最聪明的小丫鬟,只是在一旁瞧着,就能学会很多曲子。”

    这话自是假的,小七没说过这样的话,这话又是真的,是小五的真心话。

    虽然很抱歉,眼下,她只能骗茜儿了。

    云知留神外边,将声音压得更低:“茜儿夫人,我既是沈二少爷的学生,也是七爷的义妹。沈大爷这回把我软禁于此,表面上是想要诱沈二少爷回府来,实际上是想要对付七爷的……否则,他抓我一个小小的丫头做什么?你与七爷曾也是主仆情深,可否帮我?”

    茜儿眉梢间有犹豫,但也只是一霎,竟很快问:“你要我怎么帮你?”

    “可以帮我给七爷打个电话么?”她问:“就告诉他我被困在这儿了……”

    “电话?”茜儿摇了摇头,“抱歉,我……我从未见过电话,也不知如何打。”

    云知难以置信,“从未见过电话?怎么可能呢?沈府到现在都没有安装电话么?”

    “我听说老爷的书房有一个电话。可我自从进了这院子,别说是出府门,就连正房正院都极少踏入……你忽然让我打电话,我是办不到的。”

    极少出府门……从未见过电话……

    云知不自觉难过起来:“茜儿,你这些年……是怎么过的?”

    这语气令茜儿徒然一惊,“林小姐,你叫我什么?”

    “抱歉,失礼了。”云知收敛了神色,“我就是一时间难以想象,现在已经是民国了,你怎么可能还足不出户呢……”

    茜儿明白她的画外音,倒不以为意,只淡淡苦笑:“曾经有人和我说过,高门大宅的墙砌起来,不是为了防盗匪的,是为了不让墙内的人看到外边的天。”

    此话,是五格格曾经说过的。

    “不是的。那时是……此一时彼一时,只要你愿意的话,可以尝试走出去的。”

    茜儿寂寂地道:“林小姐自己还出不去,怎么还替我操起心来了。”

    云知神色一黯。

    是啊,她都自身难保了……

    “如果夫人无法帮我打电话,那么,还有一个方法……”她走近,凑到茜儿耳畔,说了几句之后,再退后一步,“我知道这是为难夫人了,但我是在是无计可施,只能想到这个法子了。当然,你若不愿意……”

    “好。”茜儿道:“我答应你。”

    她一口允诺,云知反倒惊了,“你说真的么?”

    “此举风险不小,林小姐要想好,一旦被大爷察觉,以他的脾性不会轻易饶过你的。”

    云知却说,“我处境如此,赌一把又有何妨?可是你……你怎么就这么答应我了呢?你……就不怕被牵连么?”

    茜儿回到琴前,低眸,轻抚,“你是一时处境如此,我是这一生如此……我快有十年,没有听到有人同我说,关于我的过去的事了……我以为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人记起我了,你刚刚和我说,七爷觉得我是个聪明的小丫鬟,我真的很开心。”

    可唯一让你高兴的话,却是我编造的。

    云知在心里和她说了声“对不起”,又道:“等我见到了七爷,我一定告诉他,你……”

    “林小姐,我帮你,不止是为了七爷。你方才说七爷认你做妹妹,知道我为什么一点儿都没有怀疑么?你像极了一个人,抚琴的样子,说话的神色和语气,都像极了她……我欠她一条命,这辈子是还不了了,今日帮你,就当作是偿还一些这辈子都偿不了念想罢。”

    作者有话要说:  我争取在接下来两~三章内把当年的事还原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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