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籍引起的风波就像平静湖面落下的一颗石子, 荡起一圈涟漪后很快恢复了平静。

    至少，表面恢复了平静。

    可不管苏梦枕还是狄飞惊都知道只要叶卿还活着，这件事就不会结束。

    作为京城中最庞大的两股江湖势力, 本不该将一个小人物放在眼里，但苏梦枕直觉叶卿绝不会就此沉寂下去，他一定会有更大的动作，只要他能活下来。

    另外, 便是苏梦枕对叶卿这个人生出了一丝好奇，但也仅仅是好奇。苏梦枕不会为了满足自己的那一点好奇心就去做多余的事情, 毕竟他还有偌大的金风细雨楼扛在肩上，最多对这个人的消息多几分关注罢了。

    而狄飞惊也只是因为苏梦枕的关注而关注，作为与己方势力分庭抗礼的对手，他总要对敌人的动向了如指掌，才能避免不小心落入被动或者错失重要情报。

    至于叶卿本人，狄飞惊并不放在心上, 这不是轻视，而是叶卿真的什么也没有。

    没有武功, 没有背景，没有财富, 没有势力, 就算有经天纬地之才也绝不会为六分半堂所用。

    这样既没有用，目前看来也没有威胁的人，狄飞惊实在不必多费什么心思。毕竟身为六分半堂的大堂主, 每天要他决策筹谋的事情太多了。

    然而这份平静并没有维持几天，因为叶卿活下来了。

    而他一旦活下来就意味着麻烦, 因为现在他就是麻烦本身。

    江湖中人对上乘武功秘籍的追求, 疯狂的可怕。

    武林中虽代代都有传奇人物, 但仔细研究的话就会发现，这些传奇人物要么是上一代传奇人物的传人，要么是天选之子，有传奇的经历，总之他们练的秘籍绝不会是普通人用的那种二三流货色。

    可这样的人有多少？更多的是对绝世秘籍梦寐以求的寻常人。

    最简单的例子，三十几年前在衡山雁回峰，柴玉关就是用一本绝世秘籍做诱饵制造了宝藏的谎言，引得江湖人自相残杀，甚至连包括六大高手在内的顶尖名宿都没有坐的住。

    而现在，叶卿就是一本活的绝世秘籍。

    更重要的是，据说他愿意来者不拒地将这秘籍内容告诉每一个人，只要能活着站到他面前然后听他差遣45天。

    别说寻常江湖人了，就连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里很多人都坐不住了。

    这下苏梦枕和狄飞惊不得去正视叶卿这个人了。

    于是叶卿第二次收到了两方势力的邀请。

    但是这次他都拒绝了，理由是现在他的处境很危险，不方便外出，可如果苏楼主和狄堂主愿意来他的小院坐客，他一定好好招待。

    午后，叶卿正躺在榻上小憩，这几天他的作息时间无比规律，因为上门来讨要秘籍的人越来越多，他便像工作一样制定了时间表，分了时间段让那些人在固定的时间上门来取。

    突然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的榻边，来人凝视着他的睡颜，嘴角不自觉露出淡淡的笑意，眼神也渐渐变得温柔。

    楚留香第一次尝到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是什么滋味。

    这么多天他虽然见不到叶卿，却对他的处境和所作所为一清二楚。

    思念、担忧、关心则乱，却偏偏只能看他身处险境而无法去他身边保护相助，这种煎熬的感觉让楚留香坐立难安。

    他有那么多情债，那么多知己红颜，却从没有哪个让他经受过这种折磨。

    他喃喃道：“我以为我已经够能招惹麻烦了，现在才知道比起你还差远了。”

    叶卿睁开眼睛，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你来了。”

    “我来了。”楚留香在他身边坐下，低头看着他，“我早就想来了。”

    叶卿扫了一眼【魅妖之息】，发现倒计时已经重置了，语气不禁温和了一些，“你怎么进来的？”

    他这个小院外面现在可是不分昼夜都有一堆人盯着。

    “你忘了我是谁？”楚留香自信地笑道，“这世上还没有我进不去的地方。”

    叶卿应了一声，继而坐起身，看了一眼旁边案上的滴漏，然后下了软榻，倒了杯冷茶徐徐饮下。

    楚留香目光看向外面，以他的武功自然能察觉到各处潜伏着的人，整个小院几乎被包围了，难为他们还能把自己藏的这么好。

    他问叶卿，“外面那么多人，你被他们软禁了？”

    叶卿放下茶杯，“他们确实不希望我出去，却也没有直接关着我。他们守在外面，最主要的目的是阻止更多的人到我面前。”

    这些人现在大多数心里还存着等得到完整的秘籍就灭口的打算呢，自然不希望更多的人得到秘籍。

    物以稀为贵，如果真的人人都能得到秘籍，那还怎么高人一等？

    当然，要是有人有楚留香这样神不知鬼不觉进来的能力，或者直接杀出重围站在叶卿面前的本事，那些人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虽然当初叶卿有不得互相残杀的条件，但人心难测，还是不停的有人消失不见，后来只要不在他眼前动手，叶卿也懒得多过问了，问了也不会有人承认。

    这些明面上的江湖人不过是锦上添花，他真正看重的是那些从幽灵道里走出来的人。

    “你难道打算一直这样？”楚留香叹了口气，“就算他们现在不会伤你，等拿到了秘籍也必然会反噬。”

    叶卿：“绝不会。”

    楚留香见他如此笃定不由挑了下眉，“为什么？”

    “因为到时候就来不及了。”叶卿淡淡地说。

    接下来楚留香再问叶卿就不回答了，因为他没办法向楚留香解释，45天之后这些人会会变成什么样子。

    没过多久，来取今日份秘籍的人相继上门，叶卿一开始还会亲自写，后来因为人太多他便懒得动笔，直接口述让他们自己去记。

    那些人看到突然出现的楚留香，除了少数面无异色，其他眼中皆是警惕和杀意。

    楚留香也是越看眉头皱的越紧。

    这些人刚走没多久，苏梦枕和狄飞惊就相继登门了。

    先来的是狄飞惊。

    叶卿打开门时就见到三个人站在门外，为首的男子低垂着头微微笑着，年轻俊逸，孤寞出尘。

    且好看。

    是叶卿来到这个世界至今为止所见最好看的人。

    他低着头，说话的声音很轻，却很温和，“在下狄飞惊，擅自登门，请叶公子不要见怪。”

    第二句话是，“我的颈骨不便，无法抬头，请不要怪我失礼。”

    叶卿看着狄飞惊软软垂下的脖颈，又想到苏梦枕那破败不堪的身体，一时竟不知哪个更像奇迹。

    这样让人一看都觉得他们活得不容易，活得很痛苦的两个人，竟然就是分别执掌着京城两大势力的巨头。

    这可真是足以让天下绝大多数人都无地自容了。

    “请进。”叶卿将门完全打开。

    狄飞惊要进这小院，自然是没有人敢出手阻拦的，雷媚意有所指地笑道，“这里的守卫都快比得上六分半堂的议事厅了。”

    雷滚冷哼一声，“虚张声势！”

    “不得无礼。”狄飞惊皱了下眉。

    那两人便不说话了，叶卿走在前面恍若未闻，外面那些人又不是他安排守着的，其他人如何评价自然也与他无关。

    叶卿带着几人到了大厅，楚留香也在，众人坐下后也无人上茶，叶卿道：“因为近日麻烦缠身，所以家中的仆从都被我遣散了，此处只有我和我的一位朋友，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见各位见谅。”

    狄飞惊温声道：“无妨。”

    然后他的目光又看向楚留香，“这位想必就是盗帅了。”

    楚留香笑了笑，“我亦久闻低首神龙之名。”

    等两人寒暄了几句后，叶卿开门见山问道：“不知狄堂主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狄飞惊低着头，目光由下至上地看着他，他的眼睛极明净，敏锐而漂亮，“总堂主想要叶公子手中的秘籍。”

    狄飞惊回答的同样直接。

    六分半堂的总堂主是雷损，原本六分半堂是只有大堂主的，雷损夺权以后气焰嚣张至极，连朝廷大员也敢狠下杀手。

    杀完人以后为了逃避朝廷的追责，他干脆遁入空门，并且越过一众雷家人提拔了外姓子弟狄飞惊为大堂主。

    数年后狄飞惊迎回雷损，六分半堂才有了总堂主之位。

    这么看来，不知是狄飞惊太忠心，还是他的性子太淡薄，视名利权势如浮云，竟能面不改色地将已经到手的权利拱手让出。

    叶卿在他身上看不到半点野心，这一点是和苏梦枕不同的。

    若不是亲眼所见，真的很难相信这样一个身上有出世之意的年轻人，就是带领着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拼的你死我活的智囊领袖。

    “那为什么来的是你？”叶卿并没有因为听到雷损的名号就露出什么异色，只是淡淡地问狄飞惊。

    雷滚忍不住冷笑讽刺道：“你也配让总堂主亲自前来？”

    叶卿视他如无物，只是看着狄飞惊，狄飞惊温和地说：“是我自己要来的。”

    叶卿：“是么？”

    狄飞惊点了点头，“我今日前来除了传达总堂主的意思，便是想要亲眼见一见叶公子。”

    狄飞惊有两样最厉害的武器，他的眼睛和双手。

    尤其是他那双漂亮的眼睛，不但可以做杀人的利器，还能洞悉对手的一切，看透最细微的破绽。

    所以当雷损提出想要得到叶卿手中的秘籍时，狄飞惊主动提出要来见叶卿一面，因为他想不通。

    他想不通叶卿拖延这短短的45天有什么用意，这就意味着就算对方暗藏着什么阴谋他们也毫无防备，所以他决定亲自用这双眼睛来看一看，叶卿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叶卿闻言不置可否，只波澜不惊地说：“雷总堂主想要秘籍我自然愿意双手奉上，只是我的条件是绝不会更改的。”

    狄飞惊心平气和地说：“如果叶公子肯将秘籍直接赠予，六分半堂可以保证叶公子在京城中绝不会再受到任何威胁。”

    叶卿看着他，狄飞惊同样在不动声色地观察他每一丝神色变化，片刻后叶卿微微笑了一下，言简意赅地说出三个字，“不必了。”

    狄飞惊脸上也露出淡淡笑容，“我明白了。”

    然后他就起身告辞了，叶卿客气地将人送走，转头就对上楚留香若有所思的目光，“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一开始以为叶卿当这个活秘籍只是为了保住性命，可现在他明白叶卿的目的绝不止如此，否则他刚才就会答应狄飞惊的提议。

    顾盼白首无相知，天下唯有狄飞惊。

    即使雷损不可信，狄飞惊总还是可信的。

    叶卿靠在椅子上，语气一如既往的淡漠，“我的目的一直没有变。”

    楚留香叹了口气，“我真是越来越看不透你了，你是不是想用秘籍操控那些人去为你清剿幽灵道？”

    叶卿：“不错。”

    楚留香拧眉，“可这与你之前用秘籍引导他们自相残杀有什么不同？六分半堂和风雨楼一样会出手阻止的。”

    “前两次是我.操之过急了，这次我很有耐心。”叶卿不紧不慢地回答。

    然后他抬眼看向楚留香，“倒是有一件事我有些想不明白。”

    楚留香道：“什么事？”

    “你为什么还在这里？”叶卿眼中流露出一丝迷惑。

    楚留香听了顿时心中一塞，再看他眼中真情实感的不解，几乎被气笑了，“难道我应该一走了之？”

    “难道不是吗？”叶卿看着他，“楚香帅从不杀人，可我现在要做的就是杀人的事，你就算不阻止我，难道不该眼不见为净？”

    楚留香闻言沉默片刻，微微一笑，“第一，我确实不杀人，但并不是因为我不忍，而是我觉得只有法律才能审判一个人的罪行，裁度一个人的生死，我很清楚，在江湖上我这样人才是异类。”

    “第二，江湖上的事永远不是非黑即白，我如果是个眼中揉不得沙子的人，那我一定没有朋友，可我不但有朋友，还多的很，而我的那些朋友们个个都会杀人。”

    “最后。”楚留香目光柔和了一些，“我知道你绝不会伤害无辜的人。”

    之前那些人来取秘籍的时候，楚留香就发现很奇怪的一点，那些人大多都是穷凶极恶之徒，甚至他还认出了几个赫赫有名的通缉犯，每一个都在六扇门的榜单上，每一个身上都有累累血债。

    他一开始以为叶卿并不认识这些人，现在想来他极有可能是故意为之，以杀止杀，以恶制恶，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所以……”这下叶卿看他的眼神已经不止是迷惑了，“虽然你经常私闯民宅、盗窃财物，但你依然是个遵纪守法的好盗贼？”

    楚留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