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洛书颜看到了她的爸爸以后, 她就不再只是黏在沈宴身边。尽管她的爸爸不像沈宴那样看得到她，能跟她互动，但她呆在她爸爸身边的时间明显更多, 有时候沈宴一个月都见不到她，人跟鬼之间联系也不如人与人那样方便，一个电话一个短信就能联系到对方, 沈宴经常以为洛书颜已经投胎做人了，每次她很长时间不出现, 他都会做这样的心理建设, 然后她又会突然出现。

    后来次数多了, 沈宴也就知道了, 这个没良心的洛书颜, 可能这辈子唯一有良心的就是，她如果要去投胎，一定会跟他好好道别的。

    其实对沈宴来说，洛书颜不再频繁地出现在他身边，是一件好事。

    洛书颜在十五岁这一年去世, 她永远都是十五岁的样子，永远都这样的年轻，可他不是的, 刚开始那几年里, 他还没什么心理负担的喜欢她, 等他二十岁时, 看着别人小情侣手牵手一起逛街，他会失神, 会羡慕，会惆怅, 而她还是十五岁的女孩子，什么都不懂，在这样的年龄差之下，他的喜欢都令他难受。

    他十五岁时，她也十五岁，他可以喜欢她。

    他十六岁时，她十五岁，他可以喜欢她。

    可是现在他二十岁了，她还是十五岁，或许未来的未来，当他二十五岁，三十五岁，四十岁时，她依然十五岁，那他的喜欢就太沉重了，即便全世界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他依然感到痛苦。

    他可以麻痹自己，把她当成妹妹，可他心里又清楚，他跟她没有血缘关系，他也没有这个妹妹。

    当洛书颜呆在他身边的时间长了，他都会提醒她，要她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去陪陪她的爸爸。

    她似乎有些受伤，“你嫌我烦了吗？”

    他摇头，“不是，我只是怕我的生活太枯燥，你会觉得无聊。”

    她一秒雨转晴，笑嘻嘻地，“哪有啊，全世界我第二喜欢沈宴你了！我现在心里放不下的人除了我爸爸就是你了！”

    他听了以后心里又温暖又酸涩。

    可惜这种感觉她永远都不懂，她永远都会是十五岁的女孩子。

    不过，幸好她不懂，不然这样的痛苦，这样的伤心都会加倍。

    从十五岁到二十八九岁，沈宴拼命地去学习，学了一切他能学的东西，有财经报道称他是万能沈总，这十几年里，凡是洛书颜喜欢的，他都学了，学会了开直升机，学会了画画，还陪着她去看了很多场演唱会，有一段时间她喜欢星星，他的业余爱好也发展为天文学，孤单吗？当然是不孤单的，学了那么多东西，余生他会的每一个技能里，都有她的影子，都有沉甸甸的回忆。

    在洛书颜生日的这一天，沈宴在蛋糕上插了二十八岁的蜡烛。

    洛书颜盯着蛋糕，有些不满，“我明明才十五岁呀，为什么是二十八岁！”

    沈宴看着她那稚嫩的面庞，收回了视线，低声笑了笑，没说话。

    如果可以，她还活着那该多好啊。

    全世界都以为她死了，在他心里，她也是最最鲜活的。

    吃完蛋糕后，沈宴带她去参观他的私人飞机。

    沈宴并不过分看重物质，这私人飞机是个例外，是他靠自己的能力赚的钱买的。

    他随身带的钱包里夹着一张照片，那是他穿学士服拍毕业照的那天，好像照片上只有他一个人，可那天，洛书颜一直陪在他身边，在拍照的时候，她就站在他身边笑着闹着。

    坐上飞机后，洛书颜到处转来转去，后来累了，跟沈宴坐在座位上，她侧过头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沈宴，有件事我想跟你说，可能过不了多久我就要走了。”

    说完之后，她紧张地看着他。

    沈宴心里微微一沉，却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她已经在他身边呆了十几年了，已经很长了。

    “是吗？”沈宴声音平静地问。

    洛书颜面露忧伤难过，“我爸爸……恩，他身体不太好，我偷听了他跟医生的谈话，医生说以他的情况，可能就是这段时间的事了。老天爷对我们太不公平了，我也就算了，我爸爸那样年轻，还没有过五十岁的生日，怎么会，”她哽咽了，低着头掩饰眼泪，“我爸爸最后的时间里，我想一直陪着他，等他……我也要走了，对不起啊。”

    沈宴怔怔的，可能是这些年的经历，他已经足够能掩饰自己的真实情绪了，他终于在她的陪伴之下，成为了一个成熟稳重的成年人，作为成年人，他不应该让她为难，已经留了她这么多年，不应该再那样自私了，她应该要有新生，能够感受到阳光晒在皮肤上的温度，能够闻到花香，能够触碰到喜欢的人。

    他语气平淡：“应该的，你应该陪着你爸爸。不用说对不起啊，我们不是好朋友吗？”

    洛书颜仍然不舍得，她泪眼朦胧的看他，“我真的要走啦。”

    沈宴一怔，“嗯。”

    洛书颜探出手，勾起小拇指，“如果有下辈子的话，我们一定要当好朋友，最好的那种朋友，一块儿长大，永远不分开，一起读高中一起考大学一起穿学士服拍毕业照，好不好？”

    沈宴目光沉静地看她，光线有些昏暗，她也瞧不见他的眼里已经有了泪光。

    “好。”

    约好了，下辈子要一直在一起，永远都不分开。

    洛书颜走了，沈宴一个晚上没睡，坐在画房里，又画了好几张洛书颜的画像，有她笑起来的样子，有她哭泣的样子，有她吃饱了满足的样子，这些他通通想珍藏起来，听说人老了以后，记忆是会退化的，他怕以后会忘记她长什么样子，有这些画像在，她一直都会活在他的记忆中。

    -

    洛书颜去了病房。

    护工不知道去哪里了，单独病房里，空气里都是消毒水的味道，病床边有着仪器的声音，洛书颜蜷缩在沙发上，抱着膝盖，想着这些年跟沈宴在一起的时光，越想就越难受。

    洛天远迷迷糊糊的醒来，病房里没有人，人人都说人到了最后的时光，会越发的眷念生命，他反而抱着一种欣喜若狂的态度，因为这证明着，他终于为他的女儿挣来了重来的机会。

    只要他女儿能重来，他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那都是值得的，也都是他心甘情愿的。

    夕阳的光从窗外照了进来，他看到他的女儿就坐在沙发上，好像是在发呆，她还是那小女孩的模样。

    洛天远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眼睛眨也不眨的、近乎贪婪的看着她。

    这些年来，可能女儿也在怪他没有保护好她吧，从来没有入梦过，除了从相册中，他再也没有见到女儿过。

    洛书颜回过神来，看向病床，见爸爸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

    她赶紧起身奔了过去，紧张地在病床边转了转去，嘴里还在碎碎念，“啊，护工跟她孙子视频去了，这个按铃我也按不了，爸爸是不是不舒服，是不是要打针了，干爸他们也有事了，阿姨又去给爸爸炖汤了，怎么办啊。”

    这个时候她真的一点忙都帮不上！

    爸爸又喜欢清静，不让干爸他们请太多的护工，本来是请了四五个护工阿姨轮流照顾爸爸的，住的也是最好的医院，可爸爸只留了一个护工，这个护工是宁城人……

    爸爸这一生做了数不清的好事，他资助过那么多的学生，有时候她也很矛盾，一方面觉得老天爷不公平，让爸爸这么年轻就走进了生命倒计时里，可另一方面她又觉得好人是有好报的，那些学生里也有很厉害的人，他们对爸爸充满了感激之情，一有空就来看爸爸。包括干爸他们，对爸爸也是极尽全力的照顾。可是爸爸，看起来还是很孤单。

    她一直以为，爸爸会结婚，她也有妹妹或者弟弟，毕竟爸爸是那么的喜欢孩子啊，可是她等了十几年，守了十几年，爸爸还是没有跟谁结婚，更别说生孩子了。一开始她不懂，可这十几年来，她也明白了，爸爸并不是喜欢孩子，而是喜欢她。

    洛天远眼珠子不错的看着女儿。

    洛书颜后知后觉的跟洛天远眼神对视上，她错愕不已，下意识地问道：“爸爸你看得到我了？”

    ……

    洛天远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却没想到，他这辈子竟然还有这样的机遇，竟然还能见到女儿！

    这一刻，想要触碰女儿的心情，远远战胜了身体的疼痛感，他快速地坐了起来，探出手一扑，却没有碰到。

    洛书颜急坏了，在一旁跺脚，却也碰不到他，“爸爸！！不要这样，我现在是鬼啦！你是碰不到我的，你这样真的很危险，医生都说了让你好好躺着！！爸爸，停下！！”

    洛天远怔了怔，他的声音沧桑且沙哑，“鬼？”

    “是啊，”洛书颜语气轻快，“我当鬼很多年了，爸爸你不要怕我，我是不会害你的！”

    不知道是因为见到了她太高兴，还是她的话让他太难受了，他竟然坐在床上泪流满面。

    洛书颜蹲在他面前，做了个鬼脸，“爸爸，羞羞脸，你每次哭的时候我都有看到，你都不勇敢，不要哭啦。”

    洛天远最后的一个月里，是跟女儿一起过的。

    这一个月就像是偷来的一样，他精神焕发，就连医生都觉得很不可思议，因为作为医生，他能感觉到，洛天远的求生心并不强，甚至，洛天远是盼望着死的。可是短短一天，洛天远的精神特别好，脸上也总是带着笑容。

    洛书颜跟洛天远说了很多很多的事情。

    父女俩都有说不完的话。

    洛书颜提起了沈宴，“他一直都在照顾我，很奇怪，只有他能够看得到我，他对我特别特别好，无论我要什么，他都会给我买下来，他还特别搞笑，我跟其他鬼交朋友，他都很紧张，生怕我被其他鬼骗了。他特别厉害，会开直升机，带着我出去玩，我去了好多地方，几乎都是环游世界了。我认识了很多鬼，有好的，也有不好的，还看了好多漂亮的地方，吃了很多很多的美食，这十几年来我过得非常充实，有时候我陪着爸爸你，有时候沈宴带我出去玩，一点儿都不无聊，比当人有意思多了，我去哪里都不需要门票，不过，不管去哪里，我都是乖乖排队的，从来不插队！”

    “还有还有，我有喜欢的偶像，我也不打扰他的私生活，从来没想过要去偷偷看他！当然，沈宴也不准我去。”

    “总而言之，我真是个特别礼貌特别乖的鬼啦。”

    洛天远笑了起来，探出手想去摸摸她的头，可手放在半空中又收了回来，他的目光慈爱，“爸爸知道，书颜一直都是最乖最好的孩子了。”

    “我跟他约好了，下辈子要当最好的朋友，要一直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后来的后来，洛天远问她，“如果重来一次，你还愿意当爸爸的孩子吗？”

    问这个问题时，他的双眼里有着泪光。

    他看到这样的女儿，高兴，也是悔恨。

    难以想象，这十几年来女儿都是这样陪在他身边，她一直都不肯走，就是放不下他这个失职的爸爸。

    他不敢去看女儿。

    洛书颜大声回答：“愿意呀！”

    如果再重来一次，她还是要当爸爸的孩子呀。

    很多很多事情她已经不记得了，可是她看到爸爸，心里就觉得好喜欢好开心的啊。

    这个问题根本就不需要犹豫的，如果再来一次，就还是当爸爸的孩子吧！

    洛天远目光含泪，双手颤抖，“好。”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洛天远会重新好起来，毕竟他的精神是那样好的，一切都在变好，就在这时，就在他五十岁生日这一天，他永远地闭上了眼睛，他走的时候，没有惊动任何人，脸上一直都是带着笑容的，手里拿着的是他女儿的遗物。

    没有人知道，在洛天远的生命一点一点的流失时，洛书颜就坐在床边，不停地安慰他，“爸爸，不要怕，不要怕，你看，书颜陪着你啊，会一直陪着你的。”

    洛天远逐渐合上了双眼。

    没几天后，无数人来为洛天远开追悼会，有洛天远曾经资助过的学生成了知名的记者，记者整理了他的生平，为他写了很长的文章，文章的最后这样写着：【一生向善，帮助了无数人，为无数人照亮了前方的路，老师如今应该也是开心的，我想他已经与他深爱的女儿团聚了，惟愿他们来生顺遂，幸福安康！】

    -

    二十六岁的洛天远每天都会骑着自行车从公司回家。

    他的自行车篓筐里装着他的女儿最喜欢的小蛋糕。

    正是春夏交替的季节，宁城的气候宜人。洛天远骑着车，突然发现车胎不知道什么时候破了，他停下车蹲了下来仔细地看着车胎，研究来研究去，还是觉得奇怪，这一路上也没有石头也没有钉子的，怎么好好的，车胎就破了，这车胎还是才换没多久的，不应该啊！

    他直起身子，扶着自行车，想到这附近有一家修自行车的小店。

    他从来不会在那家店去，毕竟离他家也远了点，他之前也是听宋前进提了一嘴，抱着试试看的态度，他推着车绕了一条小巷，却隐隐约约听到了有人在呼救的声音，他停了下来，竖起耳朵听了个仔细，确定没听错后，将车子停在一边，顺着声源处跑去，来到了一个平房前，院子的门都没关，他只犹豫了两秒便进去了，只看到年轻的男人正抱着那个女人，女人在呼救，他想也没想就将那年轻男人一把压在地上，女人惊疑不定，头发都散乱，却很坚强，没哭。

    就在他救下了这个女人，听到了声响，回过头来，一个穿着短袖中裤的小男孩正拿着一根长棍，站在门口看着他，似乎小男孩也被吓到了，手中的长棍也掉在地上。

    半个月后，洛天远回家后跟洛书颜说：“书颜，我想把隔壁的房子租给了一个阿姨，阿姨独自带着儿子生活，她儿子跟你年纪差不多大。之前他们都住在那一块快拆迁的平房区，人挺杂的，隔壁的房子空着也是空着，租给他们，你觉得怎么样？”

    洛书颜也没想那么多，吃着火炬冰淇淋，头都没抬，“好啊。”

    几天后，隔壁的租客来了，洛书颜站在门口，那个年轻又漂亮的阿姨跟她点头笑了笑，她又看到了阿姨身后跟着一个小男孩，小男孩手里抱着背包，沉默又内向。

    洛书颜已经从爸爸那里知道了，阿姨叫做沈清若，小男孩叫沈宴。

    她冲沈宴笑了一笑，露出了一对讨喜的酒窝。

    这个夏天的下午，一切都那样寻常。

    唯一不寻常的是，一个叫洛书颜的小女孩跟一个叫沈宴的小男孩相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