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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哀
    他站在那里看着梅如, 梅如笑着看着他,西爱听到声音,推开那扇沉黑色雕花的窗, 隔着一层薄薄的白纱,依稀看见清瘦的身影, 一身半旧的蓝色工装, 斜挎着一个背包,下面是肥大的解放鞋,带着干涸的泥土,还有洗不掉的黑色矿石。

    西爱眨眨眼睛, 站起来, 然后从床上跳下去,踩着鞋子, 自己手插在口袋里,抓了下头发, 要出门,顿了顿,照了下镜子。

    想了想,最后又坐在镜子前, 不动了。

    就在那里看着自己,然后打开衣柜,换衣服。

    换好了,还是坐在那里。

    外面已经有人喊了,“西爱——你爸爸回来了——”

    “西爱——”

    外面影影绰绰的声音渐渐远去, 王红叶小声的笑着,“她大概是还没起,我一会儿去喊她,小叔先进来喝水。”

    西爱不出去,她还没吃早饭呢。

    也不想吃了,没胃口。

    特别的倒胃口。

    王红叶哄着她,“你一会儿,千万别摆着脸子,你爸爸大老远从云南回来了,为着你爷爷生病的事儿,你妈妈回来的事儿我们也还没告诉他,这会儿知道了,在屋子里哭呢。”

    “怪难的,他还说这次回来,就不打算回去了,你想想,这些年他一个人,也是怪不容易的。”

    “谁也不想一直在外面飘着啊,连个照顾的人也没有,一到矿区就联系不上,下去的矿井那么深,去一次都不知道能不能回来,家里一直怕他分心呢,也难。”

    她就拉着西爱的胳膊,给揉搓着,哄着她。

    家里就王红叶哄着她,趴在她耳朵边,“好闺女,走了。”

    “走了走了,给大妈一个面子,是不是?”

    说到这儿,西爱才动。

    也是奇怪,家里人,谁说话也不好使,就王红叶说的话,西爱听。

    西爱就起来了,然后进屋子,张建国看着她,马上站起来,要讲话,西爱就很寒碜的裂了下嘴角,马上就没有了。

    然后坐在一边去了,梅如的身边,问她,“要走了,去医院了是不是?”

    梅如点点头,“到点了吗?我今天可以晚点过去吧。”

    她看了张建国一眼,觉得这个人是自己的丈夫,很奇怪,但是又很自然,又对着他笑了笑,“你要不要喝茶的啊,今年春天的新茶叶,西爱跑很远,自己去摘回来的呢,然后在家里杀青,用砂锅炒茶叶喝的呢,好香的啊。”

    然后就端着茶壶,要给张建国倒茶。

    一伸手,手上就真的是没有办法看了。

    她的皮肤是溃烂的,自从那一天开始,她的体内就是超标的,蘑菇云的威力那么大,没有人能抵抗的了,跟她一起的人,也有这些症状,或多或少的,都很难过,因为没有办法解决。

    张建国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端着茶杯要喝茶,看着里面的茶水打着璇儿,一圈一圈的转着,带着白色的沫子,一股子苦涩的香味,在室内弥漫,外面下了雨,开始淅淅沥沥的飘着,带着一股子泥土打湿的味道,还有一点夏天的闷热。

    一场雨后,就是夏季,春季最后独白了。

    摘下来眼镜,泪如雨下,泣不成声,“我不知道——我也看到报纸了,我只是没——”

    只是没想到,梅如会成为现在这个样子。

    那么多的人呢,那么多年轻的科学家,怎么就偏偏是梅如进入了核爆区呢,他看着报道上,那一天就是真的漫天的报纸,小纸条在天上飞着,只要一伸手,就能拿到一份在手里看着。

    咱们的争气弹出来了,咱们的腰杆子彻底硬起来了,咱们有底气了,朝鲜战场上受尽了委屈,现在再也不怕了。

    通信也不方便,来回也需要时间周转,他也不曾知道过,只以为她还在罗布泊。

    宋慧萍抿着唇,“事情是我定下来的,她现在这样的情况,人都不记得了,你回来了也没有什么用,再一个,你一心一意做事业,家庭也不要了,你伟大无私,就这样不回来的好。”

    “这一次喊你回来,是我想明白了,你也是这么大年纪的人了,一些事情,也该承担责任了,虽然说家国难两全,但是辛苦点,还是能两全的,什么事儿不是离开你不行的,别给自己想的那么重要。”

    “梅如你看看她现在的情况,我真的怕以后你会后悔的,你应该在她身边的,你欠她的也很多,欠西爱的也很多,你爸爸讲自己病危,说的是气话。”

    “你心里应该明白的,我只是不想要你后悔啊。”

    宋慧萍苦口婆心的,要的就是这样子的效果,张德顺是真的没有耐心了,他是个男人,再看的开,可是自己腿脚不行跟个废人一样的,家里面离开了宋慧萍就不行了,张平不在家,那家里就连个撑事的人都没有了。

    是一个特别传统的人,你在外面做再大的事情,你也要回来,回来是一样干的,人在什么时候发光,都是一定的,有能力,想尽心尽力的人,就是在角落里面,也是一场的出彩。

    张建国就跪下来了,“我不孝。”

    “我不孝。”

    他一跪下来,西爱就不能坐着了,得按照老理儿,跟着一起跪下来。

    她又实在是不想跟张建国挨着在一起,就站在角落里面去了,不吭声。

    然后瞧着这事儿一时半会的不能结束,对着梅如招了招手,示意她偷偷出来了。

    梅如就眨眨眼,自己跟着西爱出去了,坐在那小摩托车上,自己还戴着围巾呢,跟西爱叽歪,“我丈夫看着有点脏,他大概是很久没洗澡了,我还是不要跟他一起了吧。”

    西爱在前面骑着摩托车,雨啪嗒啪嗒的到了脸上,才想起来没有带着伞,自己外套脱下来,扔在后面,“你盖在头顶上。”

    梅如自己撑开,觉得不是很有美感,“我觉得吧,还是那种大荷叶有感觉,就是下雨天的时候,大大的荷叶在头顶上挡雨,应该很美吧。”

    西爱一口气差点没堵死,嘴巴可来劲了,对着梅如就开始喷,“你怎么那么美呢,你怎么不上天呢,你看自己长得像是一朵大荷叶是不是?摘荷叶是犯法的知道吗?警察给你抓起来。”

    梅如就撇嘴,觉得不给就不给呗,小声的嘀咕,“就凶死了,凶死了。”

    “开慢一点啊,我觉得雨水到了我脸上来了,我的脸又伤口的啊,很疼的呀。”

    西爱没吭声,回头看一眼,梅如正低着头,自己拿着手帕子,摁着手上的伤口呢,那里也不行了。

    她的脸也不行了。

    西爱扭过脸去,忍不住嘴角就下去了,哭了。

    她骑得很慢很慢,满眼的泪花,满脸的水珠,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啊。

    梅如能活多久,她不清楚。

    梅如还能不能好好的,她也不清楚。

    她唯一清楚的是,希望这一条街能很长很长,她希望能一直走下去,一直这样子在雨里面,她也愿意。

    她也是很想,一直有个妈妈的。

    哪怕她有点矫情,事情特别多,事儿妈一样的。

    哪怕她什么也不记得。

    哪怕她身体不是很好,她活的有一点的艰难。

    可是她还是喜欢有个妈妈在那里的。

    伸伸骑着自行车,刚收小麦回来的,他这些天,都在乡下去了。

    然后车子停在那里,买一口吃的呢,老远看着就是西爱,那车子的声音有点大,刚要招手,就看见西爱的嘴角,下去了。

    到跟前了,挥着手,“西爱——”

    西爱停下车,在那里,坐在上面,没事人一样的问一句,“买什么啊?”

    “驴肉火烧,你不是也爱吃的,一起吃一个吧。”

    “我不吃。”

    伸伸接过来油纸包好的,带着一点小心,看她一眼,“吃一个吧,你要去哪里啊,去医院吗?”

    “嗯,打算外面转一会,然后就去医院了。”

    “嗷嗷。”

    西爱的脸是绷紧的,她的脸素白素白的,人像是一滴墨水,掉在了水盆里面,慢慢的晕染开来之后,也是黑白的分明,那么的显眼。

    他轻轻的问,“哭了?”

    看她眼角也是红红的,鼻子也是红红的。

    西爱点点头,很坦白,“嗯。”

    往后看一眼梅如,“你要不要吃,要吃进去吃。”

    “梅如往店铺里面看一眼,要钱的啊。”

    伸伸马上就掏钱去给店家,“一套儿的来。”

    梅如就进去吃了,她自己一些情感,其实是丧事的,她看不出来西爱现在的心情,也看不出来伸伸现在的心情,就比较难过。

    自己欢喜的进去,西爱才站到一边,两只手交叠放在背后,人靠着墙,她就喜欢靠着墙,像是巨大的靠山一样的。

    “你为什么哭了啊?”伸伸往前走一步,眼睛看着,他的眼睛平时看起来不是很大,西爱都嘲笑他是天津卫的小眼睛。

    但是在一些时候,他看着你的时候,你就觉得很大,黑色的眼球,里面带着的,全部是关怀跟担心。

    西爱一看到,就再也没忍住,“我特别的难过,刘伸伸。”

    她第一次,对着刘伸伸诉苦。

    刘伸伸那是谁啊?

    她小弟。

    平时听着她招呼的。

    平时她都是大姐大,说一不二,人特别的刚。

    可是刚才,看着刘伸伸的眼神的时候,没有忍住,哭了。

    她就想说一说,自己极力的控制着情绪,“你知道吗?她可能活不了多久了,真的是没有多少日子了,我刚看到她在后面躲雨,还要看着路边的景色,就是那样的感觉。”

    “就是她也知道不会活很久时间,她就很喜欢坐在车子上,就是这样的摩托车上,慢慢的,慢慢的,走过这条街道,她会慢慢的看,只要走过去了,今天她就是高兴的,她喜欢看这些东西。”

    “可是她今天看了,明天就不一定能看得到,你明白吗?”

    “黄梅如,是一个没有明天的人,我觉得很悲哀。”

    “我替我的妈妈觉得悲哀,一个人的人生,怎么就可以成为这个样子呢?她从出生一直到结婚,然后到工作,到现在这个样子,我觉得特别的悲哀。”

    一个人,连最后的死亡,都不会那么的体面,都要从溃烂开始,那么的不体面,甚至连自己的前半生都忘记了。,,网址m..ne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