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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场去世
    王红叶听着也难心, 她跟孙寡妇, 一辈子,都是为着别人活得,为了孩子为了丈夫的。

    “你好好的活儿啊, 不然你走了, 孩子们多难心啊,有娘才是家啊。”

    话音刚落, 旁边孙二就哭得跟泪人一样的,扑在床边嚎啕大哭,“妈, 您就去看病吧, 看吧, 说不定不是什么大病, 吃点药就好了啊,就算是大病了,我跟哥也给您看, 一定能看好,不然我以后跟我哥,日子怎么过啊。”

    他们家里穷, 小时候吃不起细粮,常年吃的都是粗粮,煎饼做出来存放的时间长,小孙下学了,就围着碾子推玉米, 磨碎了孙寡妇就做煎饼吃。

    一个个叠好了,晾干了,然后小孙上学的时候按着个数带着,一吃就是半个月,等后面回家了,再带一包去学校。

    孙二也是这样的,不过小孙那时候带着的咸菜是腌咸菜,她那时候是加了一点油炒出来的,就这么一点的差别。

    她也跟西爱一样,不爱吃硬的,煎饼里面粗粮多,咬起来费劲,腮帮子都扯着到一边去了,摇头晃脑的。

    可是她现在,以后,都想着吃煎饼。

    “妈,卷起煎饼来想起妈啊。”

    无论是什么时候吃煎饼,卷起来的时候都想起来妈啊。

    孙寡妇人手长脚长,却一手的好营生,做什么都有那个样儿,煎饼摊的薄薄的,卷起来细细的大拇指一个,透着光能看到影子。

    这会儿听着孙二说这一句话,心如刀锯啊。

    西爱皱了皱眉头,自己出去了,站在门外,一如既往的高冷。

    微微抬着下巴,看天色渐晚,日薄西山而落,灰烬一般的余热在慢慢的消退,细细长长的眼睛里面,悉数被垂下来的暮色遮挡,三分的凉薄,三分的事不关己,还有四分的不耐。

    她不喜欢这样子,小孙出来送她,她只立在那里,微微皱着眉头,“有问题就解决问题,不是什么大事情,没有什么是解决不了的问题,只要你肯去做,有事情联系我。”

    说完就走了,骑着那摩托车,飒飒的。

    月色一路的追,一路的跟。

    小孙看她背影很久,想问她跟高长明的事情,最后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

    西爱很刚,她不喜欢哭哭啼啼的,你可以哭,但是你要把问题解决了,哭是不能解决问题了,你最好是一边能解决问题一边哭,她比较欣赏这样的人。

    最后问题也解决了,情绪也发泄了,不错。

    孙寡妇这个事情,她觉得有病就去治疗,没钱就去借,借了就想着法子还。

    “大妈,人,最重要的事情,是一辈子不后悔才对。”

    她很认真的跟王红叶说,“你如果病了,我一定带你去看,能治疗的就去治疗,治不了的我就带你到处去玩,到处去吃好吃的,咱们俩,谁也别对不起谁。”

    王红叶前面一句听着蛮感动的,眼泪就快要下来了,结果听着后面一句,一巴掌就给拍上去了。

    “你个死孩子,你个死孩子,瞎说什么呢,我好着你,就你不会说话。”

    “啊——疼死了,您悠着点,手劲多大心里没数啊?”

    西爱给拍的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真疼。

    她打小就有一种毛病,就是不会说话。

    开口就能让一桌子人拍死的那种。

    有时候仔细想想,她活到这么大,确实是挺为难的,没给人打死已经是万幸的事情了。

    娘儿俩又去街上买了吃用的,王红叶自己拿着钱票,非得去给西爱买鞋子去。

    “我们家闺女,鞋子你看看,她脚上这鞋子很贵了,下午那会儿怕我弄湿了鞋子,非得要我踩着她的鞋子过路。”

    人家笑了笑,孝顺呗。

    西爱那鞋子,就是脏了人家也看出来了,是好鞋子。

    再一看王红叶的鞋子,觉得这是真孝顺啊?

    你闺女穿的鞋子那么贵,你的鞋子就穿这样的啊?

    看西爱就有点不喜欢。

    觉得娘儿俩很不搭配了,女儿跟什么资本家小姐一样的,当妈的跟旧社会的老妈子一般。

    就找最贵的一款,“大姐,您来一双吧。”

    西爱看一眼,漫不经心的说,“不用了,她不需要。”

    是真的不需要,王红叶不喜欢穿这种鞋子,她觉得脚不舒服,她就喜欢踩着老北平的老棉鞋,肥肥大大的,一水儿的青黑色,自己一针一线做的。

    这款式根本不行,瘦瘦小小的年轻小姑娘的脚还差不多,她那样一直走路干活的,脚有点肥大了。

    那柜员就更有点瞧不起的意思了,就你合适,你妈不合适呗,就这个意思。

    那眼神,西爱多鬼啊,她手支在胳膊上,觉得真有意思,你想法怎么那么多呢,她就故意开始坏,“哟,不是为了别的意思,主要是这鞋子,丑了点儿吧?”

    “皮子是哪儿来的啊?二层皮的吧?您当是什么好东西呢,我这脚啊,金贵,一定是牛皮内层的才行呢。”

    越发的作。

    王红叶在一边,胃疼,“走走走,去华侨商店去,你大爸那边有券呢,还没用。”

    拉着她就走,西爱很矜持的点点头,“嗯,那边确实比这边好。”

    转眼抬着下巴就走了。

    反正她一出手,基本上所有人都不高兴。

    “你跟她计较什么呢,人家当柜员的不容易,一站就是一天了。”

    “这是她的本分,不愿意做有的是人等着排队做,做服务行业,就得有态度,不是什么事情想插手就插手的,接触这么多顾客,难道插手到别人家里来?”

    王红叶戳她脑壳,“就你话多,就你有本事。”

    太有本事了,只要西爱想要大家不高兴,她就能让一桌子的人全部不高兴。

    她对西爱可舍得了,拿着那钱,那券啊,眼睛都不带着眨一下的。

    “这个好看,穿着好,人家这衣服真时兴。”

    “我就爱看你穿新衣服,你年轻穿什么也好看,什么颜色也行。”

    “这个也好看,也买,现在就得穿,不然等着到我这个年纪了,穿金戴银的都不行了。”

    换着花样的夸西爱,买衣服就需要有这样的观众,越买越来劲。

    张平攒着的那点,就都给造完了。

    回家,西爱加大了马力,王红叶第一次坐这是,晚上人又少,就很高兴了,“这个摩托好,你骑着啊,就跟别的女孩子不一样,好的很,我回头跟你大爸说,买。”

    她一辈子没赚一分钱,但是指挥张平买东西,那很来劲了。

    说说笑笑的,西爱打头进院子,后面王红叶拎着东西在后面,就看西爱站住了,往前探头,笑就没有了,眯着眼睛,“梅如——”

    梅如扭过头来,看着她们两个,跟没看见一样,继续站在那里,后面站着半院子的人。

    梅如傻了,人家都说,老张家的老二媳妇,出去了那么多年,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结果最后傻了。

    什么事情也急不得了,人看着也病怏怏的,进来就吐血了,院子里面残雪未消,白红之间,看的吓人。

    宋慧萍看的心惊胆战的,跟着梅如一起来的是京张,她胳膊上海带着伤呢,“对不住您家里,我出来的时候,翻车了。”

    深鞠一躬。

    梅如没死在里面,但没想到,出来的时候竟然翻车了,京张恨不得以头抢地。

    梅如那是什么脑子啊?

    她脑子能比得上一支部队了,就这么大的威力了。

    掏出来二十块钱,放在桌子上,“这是给家里的,我们完成了一向工作,给的奖金,您收着。”

    就二十块钱,十块钱是梅如的奖金,十块钱是京张自己的,她那份儿没要。

    所有的科研人员,蘑菇云出来以后,一人发了十块钱,都欢天喜地的,十块钱能买双皮鞋了。

    就西爱脚上的那种。

    京张看没有人收着,有点局促,“钱虽然不多,但是单位的心意,我们都挺高兴的,平时我们也吃不了用不了多少,现在困难时期,已经很满足了,大家不要嫌弃少。”

    “这边军医院水平高,我们已经联系好了,能直接去住,只不过梅如不肯,我想了想,跟上级回报了,带着她到家里来住。”

    京张那边人家医疗给安排好了,梅如是核辐射,她得一直治疗才可以,即使这样,身体问题也很大。

    但是她竟然不愿意住院,安排了住院,人就没了。

    京张只能带到这边来,谁知道梅如来了,就不走了,一直看着那玉堂春色的影壁,那影壁,几十年了,西爱出生的时候早就有了,早年建造这院子的时候,请了京城里面有名有号儿的泥瓦匠来做的,活儿好的很。

    梅如就站在那里端详,她看起来很安然。

    面色平静,神态宽和。

    只是嘴角一点红,还带着一点血。

    宋慧萍偷摸哭了一场了,拉着她进屋子里面去,京张要马上折返,她得回去,她还有任务。

    看着西爱,欲言又止几次。

    最后还是没忍住,“西爱,我知道你跟你妈妈感情一般,但是你可怜可怜她,可怜可怜她行不行?”

    “对她好一点,我拜托你了,很多事情你不知道,她真的特别不容易,我们都盼着她能恢复,能回来继续跟我们一起奋斗。”

    可怜?

    “她不可怜吧?”西爱反问一句,“为了自己喜欢的事情,用尽了全身力气,一辈子都在努力做自己要做的事情,我不觉得有什么可怜的,我不是赌气,而是很客观的说这句话。”

    “一些事情,你得到了就要放弃另外的一些事情,很公平,看淡看开一点就好了,人呢,最重要的是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你放心好了,家里面这边会好好债股的,我坦白讲,时间比较少,在家时间也比较少。”

    京张嘴里面都觉得苦,她现在跟老朱一样,看着西爱都打怵,都不太很敢跟她讲话,你永远不知道她下一句嘴里面会讲什么,会让你多堵心,多不可思议,多现实。

    “你说的很对,你总是有那么多的道理,你的角度来看,确实现在很不好,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对不起,西爱。”

    西爱摆摆手,觉得大家太小瞧人了,“我跟我妈妈关系不是你们想的那么不好,她是我妈妈,能带我到这个世界上,给我生命见识到不一样的色彩,从我睁开眼的那一瞬间开始,我就很感激,真的,我时常觉得,活着是一件特别有意思的事情。”

    “所以你不用担心,我会负责,也会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只要需要我。”

    京张听了,心里面就跟三中伏天里面吃了冰水一样的,看西爱嘚嘚瑟瑟的,鞋子踢着路边的泥水,坚硬的皮鞋下去的时候,水洼里面溅起泥点子,从鞋面一直到裤腿。

    西爱也不躲不闪的,鞋子就是用来穿的,用来保护脚的,她走路一直很坦然,做人说话也特别坦然,京张觉得以前看错了这个孩子。

    她觉得西爱有点不一样,有点不一样的魅力,心里面瞬间柔和了下来,跟西爱走一段,什么也不说,走的时候,突然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很高了,“你是个好孩子,好孩子,阿姨以前态度不对。”

    西爱给刺激的,她比较讨厌肢体接触,尤其是不熟悉的,反应很快的躲开了,脑袋一歪,往后一退,跟滑步一样的,“你洗手了吗?”

    “哈哈哈——没洗。”京张笑着上车,砰的拉上车门,隔着窗户满脸的笑,对着西爱挥手。

    车子启动,人脸瞬间滑过。

    西爱甩甩头发,飒飒的。

    唯一的一盏路灯忽明忽暗,她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从胡同口慢慢的回转,伸伸闭着眼睛站在阁楼上,开着窗户,风呼呼的吹着,听着内院的门打开,听着她快走近屋子的时候,喊一声,“我回来了——”

    低着头,突然笑了笑,能想到她说这句话的样子。

    每次回家,都要在不近不远的地方喊一句,“我回来了。”

    那么的干脆利索,也不说自己是谁,只说是我。

    也从来不说对着谁说的,只是对着屋子喊,可是这一句出来,屋子里的人便都知道了。

    该出来迎接拎包的是王红叶,张平得在那里打着帘子开门,宋慧萍得看看饭菜热不热,茶水暖不暖的,老爷子张德顺就在主位上坐着,笑眯眯的等着人进来,一眼就能让人看得到。

    说一句,“回来了啊,我们家西爱。”

    伸伸闭着眼睛,指尖从窗户上一点一点的滑过,有琐碎的木屑,他都能想得到,那一屋子的人气与热闹。

    远眺一眼,在阁楼上,望断人间烟火。

    数炊烟几缕,似曾相识入心,却无一缕为自己。

    站到浑身冰凉,却不肯关窗。

    “刘伸伸——”

    “刘伸伸——你个憨批,不吃饭啊?”

    西爱站在内院喊一句,扯着嗓子,内外三层院子都听得到,清脆的像是屋檐上的冰凌子,用棍子扫过就哗啦啦的往下掉落。

    伸伸突然睁开眼睛,下意识的,两只手撑着窗户,身子出去大半,“马上——等我下——”

    看到黑黢黢的一个影子,站在内院北屋门口,是西爱,人急匆匆的又进屋子里面。

    伸伸便窗户都来不及关,踩着阁楼上的台阶,砰砰砰的下楼了。

    他没想到,西爱还能想起来喊自己吃饭呢。

    他一个人,时常去张家搭伙儿。

    王红叶跟宋慧萍心眼儿好,都是老街坊邻居的了,西爱生下来的时候没有被褥,用的还是提前给伸伸准备好的呢,人家就这么一个孩子在这边了,多照顾一些。

    有什么好吃的便想着他了。

    他大步跑过去,进门推开那一扇光,气喘嘘嘘的,西爱坐在那里大爷一样的,早就开始动筷子了,她饿死了。

    “就等你,您多大牌面啊,下次我跟你讲,再来这么晚,就扫盘底的知道吗?饿死你算了。”

    数落人,西爱的拿手活,她可算是发挥上用处了,平日里人家数落她的话,她全都拿出来对着伸伸用了,可来劲了。

    王红叶插一句,怕伸伸不好意思,“来得及,怎么能晚了呢,不晚,正好吃。”

    伸伸依旧是笑着的,跟西爱挤在一起,他俩吃饭就是一个地位的,末座,“嗯,下次我早点。”

    看一桌子的菜,“今天怎么多好吃的啊。”

    “嗯,使劲吃。”西爱淡淡的夹了一大筷子肉,放在他碗里面。

    伸伸看着那一大筷子的肉,笑了。

    他也爱吃肉,很爱吃。

    在这里,他真的是当自己家一样。

    很踏实。

    西爱这时候爱说话,嘚嘚瑟瑟的吐槽那柜员,“竟然觉得我是那种人,不给我大妈买鞋子,我是那样的人吗?”

    “你不是,不是,怎么能是呢。”一号粉丝王红叶,拍西爱马屁就从来没输过。

    宋慧萍有时候就真的纳闷,大儿媳妇挺木讷的一个人,活干的利索,话不说几句,但是到了西爱这里,她整个人就跟打通了壬戌六脉一般的,无师自通,自学成才,什么话也会说。

    围绕着张西爱为中心,疯狂的展开各种吹捧。

    有点丧心病狂的意思。

    张平看西爱翘着的脚,在那里炫耀自己新买的皮鞋呢,看一眼,觉得确实挺好的啊,习惯性问一句,“多少钱啊?”

    西爱就不吭声了,王红叶也不吭声,他自己还没感觉,“这鞋子真不错,皮子一看就是好的,款式也好,哪里买的我也去看看,我也去买一双。”

    攒了很久的钱跟票子呢,觉得买一双也行,辛苦一年了。

    伸伸就死命的扒拉饭,他看见西爱突然不吭声的时候就懂了,有点明白了。

    张平还在那里打听呢,王红叶就说了,“吃饭,别说话,都要你说了,你还能不吃饭了啊?”

    “吃,不过我就问问,你们怎么不说呢,哪里买的啊?”

    王红叶就低眉垂眼的,“嗯,华侨商店。”

    “华侨商店啊,那确实——”好得很。

    话没说话,他就突然心如刀割,眼睛瞪大了,浑身突然就开始疼了,“哪里?”

    “华侨商店。”

    “我的亲娘啊。”他自己起来,去扒拉自己的钱匣子,一看里面,再看王红叶还没来得及收起来的炕桌上的大大小小的衣服鞋子,都是华侨商店新买来的,五颜六色的。

    张平差点没断气了。

    真的恨不得当场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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